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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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 前世与兰陵斗了近十年,也是随着两人争斗加深,过招越来越频繁,才慢慢摸清她的底牌,知道那位平日里一副严正耿介模样的刑部尚书薛霖是兰陵的人。 今生他有意笼络老臣,爱惜名声,在未寻到名目和破绽前暂未动他,可巧,阴差阳错之下,这破绽就来了。 沈昭心想,若是能提前扳倒刑部尚书,将刑部收归己用,那后面的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他盘算了一番,又问贺昀:“你还记得姑姑知会刑部放人的具体时间吗?” 贺昀低眉仔细回想,道:“应当是四月中旬,那时候府里的紫荆花都开了……不会错,就是四月中旬。” 沈昭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你立了大功。” 瑟瑟有些顾忌,问:“若是刑部私放了杀人嫌犯,案卷什么的肯定一早都料理干净了,就算把那些人抓到御前,干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必然不敢说实话的。如今距离案发时都过去两个月了,该平的事母亲肯定早就平了,哪还会留下什么把柄等你去抓……” 她说着说着,话音低了下去,想起什么,蛾眉微舒,眼睛一亮,道:“倒是可以一试——京兆府。” 沈昭听她一下就摸到了关键,不禁露出赞赏之色:“京中发生案子一般都是先将犯人抓去京兆府,若查实案情足够严重才会扭送刑部或者大理寺。刑部未必有线索,但京兆府一定留了痕迹。” 这些年兰陵在朝堂上称王称霸久了,自满懈怠也是有的,在她眼里践踏大秦律法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极有可能懒得多费心思去善后,留下了破绽也未可知。 况且一桩案子入了京兆府,从下到上,从衙役、文书、狱卒再到判官和京兆府尹,要经手的人太多,兰陵若是都杀了灭口,一定会掀起巨澜,不可能一直都风平浪静。 但是,兰陵追杀贺昀失败,一定会立刻想到这个破绽,凭她那杀伐果决的狠劲儿,定会立即行动。 沈昭的瞳眸一紧,立即吩咐魏如海:“叫傅司棋和苏合来见朕。” 自沈昭登基,他将昔日的两个心腹都安插进了重要官署,傅司棋暂任吏部侍郎,苏合则任中府黄门都尉。在东宫积攒下的暗卫,除了将小部分拨给王效去填充校事府,剩下的任由他们两个统率。 沈昭打算派他们去京兆府搜查案卷,而让萧墨立即出宫,去京兆府各官员府邸,将他们连夜带进宫。 魏如海去传旨的功夫,宁王更衣回来了。 他见殿中气氛凝重,众人都缄然不语,心里疑窦丛生,兼着刚才经了一场厮杀,本就预感不妙,也顾不得殿前尊卑,拿出了长辈的派头,非要问出个究竟。 沈昭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瞒人的,便都告诉他了。 宁王知道实情后,默然了片刻,又看看殿外幽长绵延的宫道,平静道:“等他们来要等到几时,还是臣去吧,陛下拨一队禁军给臣,臣带着他们直奔京兆府,再派人守住京兆府各官员的府邸。长姐若是真敢动手,这些人便知道厉害,把他们救下来,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沈昭望着宁王不语。 轩窗半开,有晚风徐徐吹入,烛焰随着风颤动,被鎏金烛台一遮,打下来斑驳光影,落在脸上,显得神情也是晦涩难辨。 宁王见他这模样,不禁一笑:“臣是兰陵长公主的弟弟,可更是大秦的宁王,是沈氏宗亲,不愿看着有人继续残害忠良,漠视法度,把这江山糟蹋得不像样……陛下若是信不过臣,权当臣什么都没说,臣这就回府。” “八叔。”沈昭叫了他一声,眼中含有深意,道:“朕怎么会信不过你?只是你要想清楚,这一步迈出去,你便是彻底跟你的长姐翻脸了,你……会不会后悔?” 这一句话果然触动了宁王的心事,他微有愣怔,但立即恢复清明,坚定道:“朝廷法度,社稷安危永远凌驾于亲情之上,若两相矛盾了,那错的必不是社稷,不是法度,而是亲情。” 他将话说到这份儿上,沈昭也不好再拦,点出三百禁军随宁王出宫,又传了口谕到宫外,让傅司棋和苏合不必进宫了,直接领着人去京兆府,协助宁王。 这一夜注定无眠。 待调兵遣将完毕,幽深的殿宇重归于寂,沈昭坐回御座,看着殿前的贺昀,放轻缓了声音道:“朕最后还想问你一件事。” 他将要张口,又添了几分顾忌,歪头看向站在屏风前的瑟瑟,温声道:“夜深了,你回自己的寝殿歇息吧,若是事情结束得早,我会去陪你的。” 瑟瑟格外敏感,站着未动,幽幽地问:“后面的话要背着我说了么?” 沈昭安静了须臾,面露无奈,轻叹了口气:“也罢,都到这个地步了,有什么可背的……”他转眸看向贺昀,道:“你跟在姑姑的身边,可曾见过一个姑娘,十七八岁,被姑姑藏得严实,大许不会让她见外人,甚至防范得紧,生怕被什么人探听到她的行踪。” 话一问出来,瑟瑟的心‘砰’的猛跳了一下,她紧张兮兮地看向贺昀,既盼望着,又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贺昀这一回倒是未加思索:“是有一位。”他转头看向瑟瑟,道:“皇后娘娘还见过,就在您三朝回门的那一天。” 瑟瑟微怔,竭力回想——那个住在西厢房的姑娘! 她暗咬了咬牙,恨当时自己的迟钝,怎么就没往那上面想!若是早想到,而不是把与那姑娘的相逢当成了一件微末小事,甚至都没跟沈昭提起过,那是不是早就把她救出来了…… 沈昭高居御座,将瑟瑟的表情变幻尽览眼底,柔缓了声音安慰道:“你先别急着自责,那个时候我只是太子,姑姑又权势鼎盛,即便探出了她的下落,可想跟姑姑抢人,那不是痴人说梦么。搞不好还有可能害了她。” 他又问贺昀:“那你知道姑姑把她藏在哪里吗?” 贺昀摇头:“不知。只有那一次,那位姑娘生了重病,险些连命都保不住,公主才把她接进府里。” “生重病?她身体不好吗?” 贺昀道:“身体是有些弱,听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生母怀她时惊悸忧思,才会导致如此。” 沈昭面含忧悒,深蹙眉宇,在思索着什么,许久才回过神来,抬眼冲贺昀道:“朕已让魏如海去安排了,趁着姑姑的心思在京兆府上,连夜送你出长安。去处,户籍朕都替你备好了,委屈你先去偏僻村落里躲上几年,等风头过去,姑姑不再想着追杀你,朕的人会把你接出来。” 贺昀忙叩首谢恩,便有内侍要上来将他带走。 他踯躅着,心中有万千不舍与牵念,想再看一眼瑟瑟,可又想到御驾在前,不愿给瑟瑟惹半点麻烦。唯有平整衣袖,朝她深揖了一礼,轻声道:“奴也谢娘娘。” 瑟瑟浅笑了笑,道:“是我该谢你。” 贺昀听到她的声音,宛如数年前那深院花摇,伴着莺呖婉转,自那一帘纱帐后传出的绵软又稚嫩的嗓音。 至今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说了什么。 “不就是个摆件嘛,瞧你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非把人逼死才甘心么?东西重要还是人重要啊?” 东西重要还是人重要? 当时贺昀不无讽刺地想,当然是东西重要。 他自小便是被当成了个玩意,在人的手心里流转,跟骡子、马似的被买卖,在人前供人取乐,在人后供人折辱,从未有人把他当人看,更不会有人觉得他能比长公主府里的摆件值钱。 瑟瑟是第一个把他当人看的。 自那日开始,贺昀就打定了主意,若是有一天能报答她,即便要舍掉这条命,他也绝不会犹豫。 他性情内敛惯了,即便心里有这般决绝忠贞的念头,可当初到了瑟瑟那里谢恩,隔着帘幕憋了许久,也只憋出来一句轻飘飘的话:“谢贵女搭救之恩,若将来有用得着奴的地方,贵女只管吩咐。” 她怎么会听得懂啊?可是……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往后的岁月,他宛如木偶有了神思,纸人有了念想,每每觉得日子无趣快要撑不下去了,想一想瑟瑟,便会精神大增。 她那么单纯,那么柔弱,即便是被千宠万娇的贵女,有着那么尊贵的地位,可依旧有避不开的劫难,时时会让自己陷入凶险。 而每一回他帮了瑟瑟,她向他道谢的时候,他嘴上应着,心里都在想:应当是我谢你,是你让我对这冰凉的世间有了盼望,有了祈求。 可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即便是到了最后要别离的时候,也不能说。 大殿里飘着馥郁的龙涎香气,嗅进去,只觉得心暖暖的,很舒服。贺昀行完礼,依旧低着头,紧守着规矩,不曾平视瑟瑟。 这一刻,他突然释然了。 他想要报答她,想要护着她,想要她一世清平顺遂,这是超越了男女之情的眷恋与期盼,并不是非要天长地久的。如今她已经是皇后了,她有她的良人,有她的人生,虽还算不上圆满,但一切看上去都是向好发展的。 他的使命提前结束了,只能陪她走到这里,是时候离开了。 有始有终,求仁得仁,这不是很好吗? 贺昀微笑,再无遗憾,转身随着内侍出去了。 夜色苍茫,如墨深染,瑟瑟看着贺昀走出殿门,走进夜中,一盏锦灯照着,背影渐渐模糊,直到消失在幽长的宫道里,再也看不见。 她觉得心里很高兴。 不单单是因为救了他,更是因为她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除了那些差一点死在母亲刀口下的老臣,这是自她重生以来真正亲力亲为救下来的第一个人,自此,贺昀绝不会在十年后陪着母亲饮那杯鸩酒,他有了自己的人生,天高云阔,任君翱翔。 这件事的意义绝不单单是救了一个人,这更证明着,只要她努力,命运是可以被改写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背离原有的轨迹,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瑟瑟心情大好,撩起衣裙奔上御座,钻进沈昭的怀里,道:“我刚才想了一个办法,可以从母亲那里把宋姑娘要回来。” 第68章 68章 往后的几日, 朝中风云变幻,巨浪翻涌。 禁军自京兆府中搜出了关于数月前那桩人命案的卷宗,是酒肆里喝到半醉,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那名叫李忧的杀手在长公主荫佑下嚣张惯了,直接动手把人打死了。 旁人不知他身份, 报案给京兆府,京兆府衙役来拿人,锁进了天牢, 后来是刑部提出此人牵扯诸多重要案件, 要京兆府移交给他们。 如此,李忧才被送到了刑部。 京兆府和刑部的案件虽然都被毁了, 但人证犹在,萧墨抢先一步救下了京兆府的官员,他们早被兰陵派去的杀手吓破了胆,未费多少唇舌,便哭着喊着请求天子庇护, 将当日的事情和盘托出。 既然有这么个案子,又能证明人送到了刑部, 刑部却拿不出相关的案宗, 甚至连犯人都不知去向。御前庭审, 刑部尚书薛霖无可辩驳, 被当众罢官入狱。 沈昭立即委任自己从前的太子少师高颖为新一任刑部尚书,并暗中嘱咐他尽快彻底掌握刑部的控制权,把里面兰陵的爪牙清理干净。 这是沈昭登基后与兰陵公主的第一次交锋, 大获全胜。 沈昭知道兰陵的手段, 而这一回自己胜了, 依仗的是五分重生后未卜先知的优势和五分运气,论势力,若要真跟她硬碰硬,自己还是占不了上风。 因而在擢升了一个刑部尚书后,他便没有了旁的动作,转进攻为防守,筑牢自家的篱笆,提防着兰陵会来使坏报复。 做完这些,沈昭单独召见了一回兰陵。 他提出可以不杀薛霖,以年迈积功为由,许他纹银百两,遣送回乡,但有个条件,兰陵要把宋姑娘交给沈昭。 这桩买卖提出来,兰陵讥诮道:“别说臣不知宋姑娘在何处,就是知道,那薛霖大权皆失,于臣而言不过是个废物,陛下想用他来换,也得看看他值吗?” 这是瑟瑟想出来的主意,后面的话瑟瑟早就替沈昭想好了。 “薛霖死不足惜,可姑姑麾下还有许多忠臣良将,他们都知道薛氏是奉姑姑之令行事,若是保不住他,底下人看在眼里,会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将来,他们还敢压上身家性命为姑姑卖命吗?” 兰陵脸上的讽意慢慢淡去,神色深静,既无怒,也无恨,摒弃了一切多余而无用的情绪,仿佛在认真考量权衡沈昭的话。 沈昭看着她的反应,对她着实钦佩。 这个女人能搅乱朝纲,爬到如今的位置,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在宫闱朝局浸yin多年,见惯了权海浮沉,多少人在得失之间被迷了眼,方寸大乱,意气用事。 可是兰陵永远不会。即便她被自己算计了,即便她心中恨意凛然,可是遇事永远都是理智为先,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深思熟虑。 所以她才是最难对付的。 两相缄默了许久,兰陵终于平静地开了口:“陛下可否容臣考虑?” 沈昭微笑着低头:“自然可以,朕等着姑姑做决断。” 他送走了兰陵,瑟瑟就从屏风后走出来了。 “我真不觉得‘兔死狐悲’这四个字就能让姑姑把宋姑娘交出来,瑟瑟,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沈昭站起身,走下御阶,黑锦袍裾上以金线刺绣着五爪夔龙纹,缀着珠络,跃于山河纹理,看上去颇为雍容华贵。 瑟瑟却只穿了常服,一袭玉色襦裙到底,只在裙裾和袖缘绣着几只蝴蝶,她方才嫌袆衣繁重碍事,脱下来让婳女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