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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则他年年都不去,苏才人在时,身份低微,去了宫宴总难免被宫人捉弄,后来身子有疾,便不去了。秦恕陪着她过年。苏才人走后,秦恕便不过年了。 那夜宫里热闹,都在守岁,秦恕睡得很早,他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长到几乎要把一世过完。 他梦见了十五岁的岳金銮,飞扬跋扈、明艳动人,依然是所有人的明珠。 她生得很美,举世无双的人间富贵花,任何人在她面前都沦为提线木偶,失去了生机与颜色。 至于他自己,梦里已然十九,成了除却太子以外,唯一有资格一争皇位的皇子。 他们仍然不对付。岳金銮的心并不放在他身上,她爱上了太子。 她的一颦一笑,一哭一闹,都是为了太子,她的爱意那般明灼炽热,好像会烫到人的心,人人都说,她是未来的太子妃,甚至皇帝都同意了指婚。 岳金銮两手上全是伤疤。 为太子彻夜绣荷包,刺破手指,为太子熬汤炖膳,切着手、烫着手都是常事。 她不擅长那些,却笨拙的做着,效果永远不如江犁雨,自然也被太子丢在角落里。 而今她守得云开见月明,傻乎乎笑着,等着当东宫的新嫁娘。 有一日她去太后宫中请安,恰逢他也在。 他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她也不再热衷于欺负他,她满心欢喜,装着的都是另一个男子。 那天岳金銮笑得分外美,眼角眉梢都像能生出花来。 她骄傲又得意,说:“秦恕,往后我便是你的嫂嫂了。” 秦恕的胸腔忽然一闷,前所未有的烦躁起来。 他恨了她多年,想过要怎样将她扯入泥尘,看她痛苦、看她无助,甚至痴心妄想过她会在落难时求他救她,看那张幼年欺凌过他的鲜艳面孔是怎样黯然失色的——他甚至想过,要将落难的她藏在金屋里,一辈子只能看着他,她是笑是哭,是盛开是枯萎,都只许给他一人看。 以此报复她曾经对他的折磨。 他以为这是恨,但似乎不是—— 这是一种狂热的、病态的占有欲。 然而他只是冷淡至极的颔首,平静的仿佛对她漠不关心。 她若喜欢,那便由她去吧,只是太子始终不是一个好归宿,她若嫁了,迟早也要是他的掌中物。 他记仇,她欠了他诸多,也只好下半生来还了。 再后来,岳金銮死了。 秦恕的心像被丝线勒出血般,细细密密的痛苦让他近乎窒息。 他记得她飞扬的神采与无邪的眉目,后来被尘封在棺椁中腐朽成泥,她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顽劣的在他身后,踩他的影子捉弄他,喝醉了搂着他的脖子要他背。 这朵花最终没有折在他的手里,死在了她心爱的人的谎言中。 秦恕杀了太子与其党羽、杀了江犁雨,至于他们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他没有动,只是那孩子命短,大约是天煞孤星,克死父母,不多时便自己病死了。 临死前,太子睁着猩红的血眼问他,“秦恕,岳金銮那般对你,你却这般为她,值得吗?” 秦恕看着剑上滴落的血迹出神。 半晌道:“为何不值,再没有比这更值的事了。” 喜欢这种东西,一向来势汹汹,又不讲道理——他喜欢她,不仅仅是出于占有而已。 岳金銮的确欺负了他,可她是第一个给他糖的人,第一个对他笑的人,第一个告诉他,“若是有人欺负你,你要打回去”的人。 她还带他去了皇宫最高的角楼看星星,虽然只是因为太晚了,其他人不愿意陪她。 世人对他万般不好,她也对他万般不好,但只有她,在那万般不好里,还藏着一分好,便足以他报答终生了。 他做了太子,向天下高僧,求了一柱返生香,奉在她东宫灵位前,传闻这香可令死者复生,他于是等了几十年。 到死,都没有等到岳金銮。 后来他又做了了皇帝,将当年奉在东宫的灵位改了,灵位上的字不再是故太子妃岳氏,而是明纯皇后岳氏。 他的皇后,他还未来得及红线结发的妻。 几十年如匆匆大梦,一眨眼便过去了,死时他四十七岁,岳金銮十五岁,她再也没有长大。 他们合葬在一起,隔了…… 二十八年。 秦恕醒来的时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过了年,他便十三岁了。 这场梦太沉又太真,秦恕恍惚许久,才扶着额头坐起来,他一向起得早,睡这么久,前所未有。 秦恕飞快穿上衣服,心跳如雷,起身想去眉寿殿,看一看岳金銮……不为什么,只是看一看。 他今日格外想见她。 走到门前,那一头,却传来了岳金銮细柔轻俏的声音,像穿过那几十年的大梦,羽毛般飘落在他的心上,“老天保佑,秦恕一定要在里面!” 秦恕忽然笑了,他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开心,好像等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东西,终于跌进他怀里。 他低声道:“我在。” 虽然知道岳金銮听不见,但他反复说着,“我一直在。”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打开门,少女鲜活如花的稚气面容带着惊喜出现在眼前,秦恕压在心口的许多话,忽然无声,最终化作一句低柔而清浅的,“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