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小云琅淘气,在宫里到处乱跑,剪了先皇后的袍子去扑鸟雀,过了几天才叫宫人发现。 先皇后知道了,不止没训他,还特意叫人拿了竹筐树枝,带着小云琅在宫门口洒了黍米,拿丝线系住树枝、撑着竹筐,教会了他第一个诱敌深入一举擒之的陷阱。 那天捕来了三只家雀,小云琅不舍得玩,兴冲冲揣在怀里跑去找端王叔的小儿子,叫门槛绊了一跤,尽飞散了。 萧小皇孙平白受了无妄之灾,按着往日习惯不论缘由先同他赔了礼,还连着给云琅送了好几天母妃亲手做的点心。 云琅想着软乎乎茫茫然的小皇孙,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先皇后当初其实不大喜欢萧朔,嫌端王的孩子太迂直刻板,又不知为什么老是跟着小云琅,轰也轰不走。 后来萧朔渐渐开了窍,先皇后勉强看顺眼了,却又不知为什么,每每看了便来气,总想拎过来拍上两巴掌。 ……现在想来,大抵先皇后才是最先看出萧小王爷那些心思的。 看萧朔不顺眼,总觉得端王家的小子心怀不轨,要将云琅拐走的是先皇后。 遂了云琅的执念,亲自毁了一手拉扯的云家,给了端王府一个交代的,也是先皇后。 宿卫宫变,先皇后年事已高,却仍能亲率宫人死守,护卫禁宫,灭敌杀贼。 可那之后……就再分不清谁是敌、谁是贼。 端王殁了,端王妃殁了,云琅身心伤透,药倒了绑在榻上挣命,萧朔跪在文德殿前,一身缟素,浑身血债。 血脉相连的镇远侯府,投了心思深沉的六皇子,六皇子身后,还蛰伏着心思更深沉的襄王势力。 半步都无从选,半步都选不得。 先皇后搅在其中,苦苦撑了一年,听着边疆一封连一封拿命换来的捷报,终于和着血狠了心,亲手将镇远侯府推上了死路。 云琅用力喘了几口气,侧过身,攥住胸口那封明黄织锦,无声蜷紧。 镇远侯府获罪,他牵连其中,尽力安排妥了诸般事项,再拖不下去,只能潜出城逃命。 萧朔替他开了城门,他在城郊破庙与六皇子定了血誓,一路赶去北疆平叛。 第三日,京师戒严,鸦雀无声钟鼓不鸣,直到凌晨,城内寺庙宫观忽然响起长鸣钟声。 三万钟声,帝后崩。 云琅骑在马上,听着绵延钟声,心中恍惚,竟没能逼出半分知觉。 不眠不休走了三日,看见树下稚子嬉闹,拿树枝支箩筐,洒了黍米诱捕鸟雀。 云琅扯着缰绳,慢慢走到无人山涧处,想要摘几个野果,忽然一口血呛出来,一头栽下了马。 …… 云琅躺在榻上,闭紧眼睛,尽力压着乱促气息,无声蜷紧。 先皇后最烦人矫情不争气,最喜欢看小云琅持枪勒马,威风凛凛统兵打仗。 他自小受先皇后教养,最听先皇后的话,将心力尽数放在与萧朔一同挣命上,从不准自己松下来半口气。 如今终于熬过那一场噩梦,走到云开见月,他同萧朔合力,借先帝遗泽与旧臣合力,已将能窒死人的浓雾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已不必再进退维谷、不必再一定要选一个、舍一个了。 想护的人已能设法护住,原本该有的东西,也能设法夺回来了。 他已让御史中丞取回自己的枪和长弓,做回先皇后最喜欢的少将军,如今矫情起来……先皇后就该夜来入梦,亲自教训他一顿。 就该来看看他。 云琅疼得微微发抖,他不愿叫别人看见这个,死死咬了下唇,将哽咽用力吞回去,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极轻叹息。 “小王爷。” 云琅忍着疼,轻扯了下嘴角:“你该在窗户下头蹲着。” “今夜大雪,我蹲了半个时辰,叫雪埋了。” 萧朔合了门,将身上雪色掸净:“况且……我有要事。” “什么要事?”云琅背对着他,闭了眼睛尽力笑笑,“明日再说,我今日累了,要睡觉。” 萧朔静看着他,摘了披风,搁在一旁。 他回来时,听老主簿忧心忡忡说了云琅情形,已大致猜出缘由。 先帝,蔡太傅,虔国公,父王母妃……虽也都是长辈,却毕竟有所不同。 云琅养在先皇后宫中,受先皇后教养。这一身叫旁人艳羡的深厚功底,千里奔袭一击枭首的打法,都是先皇后一点一点亲自打磨出来的。就连恩仇快意、凛冽潇洒的脾性,也受先皇后耳濡目染。 云琅自回来后,每每提起先皇后,向来将那一段过往藏得严严实实,轻易不肯触碰半分,他也看在眼中。 “我不知景王会同你说这些。” 萧朔道:“若早知道,拆了他府上围墙,也会陪你同去。” 云琅失笑:“景王招谁惹谁……” 萧朔平静道:“招你,惹我。” 云琅一顿,叫萧小王爷说得无言以对,埋进枕头里,闷头乐了一声。 他不愿在萧朔面前矫情这些,胡乱蹭了蹭脸上不知有没有的水痕,打点精神,撑坐起来:“好了,别惦记人家景王府的墙了……先皇后的确有东西留给我们两。” 云琅自怀里摸出那一方织锦,也不看,甩手掌柜递过去:“你看罢,说若是襄王谋逆了便用得上,我猜大略是什么朝中势力、各处准备。” 云琅翻了翻老主簿送来的点心,掰了一块,嚼着咽了:“我素来没耐性看这些,你看完了,再给我讲——” 话未说完,萧朔已伸手将他温温一揽,裹进怀里。 萧小王爷叫雪埋了半个时辰,身上还未暖和过来,明净的新雪气息扑面覆落,将他裹牢。 云琅一顿,没了动静。 “你已约束了自己这些年。” 萧朔轻声道:“如今纵然觉得难过,先皇后也不会怪你。” 云琅在他肩头静了良久,闭上眼睛,笑了笑:“那怎么行?” 云琅声音格外闷,埋在萧朔微凉的衣料间,一点点攥了他的袖子,扯扯嘴角:“不怪怎么行?我刚还求先皇后,今天夜里来打我的屁股……” 萧朔回护住他,静了一阵:“今夜不妥。” 云琅:“……” 云琅:“啊?” “今夜不妥,你与先皇后商量商量。” 萧朔道:“换明晚行不行。” 云琅心情复杂,吸吸鼻子,红着眼圈坐起来,摸了摸多半是冻傻了的萧小王爷。 “并非唬你。”萧朔握了他的手,从额间挪开,“今夜……先皇后若来了,怕要索我的命。” 云琅:“??” 萧朔拭净他睫间水汽,抚了抚云少将军的发顶,顿了片刻:“我曾反复想过,为何先皇后无论如何看我不顺眼。后来发觉蔡太傅也看我便来气,便多少想通了。” 云琅还在想索命的事,看着萧朔,心事重重:“想通什么了……” “想通我的确活该。” 萧朔垂眸,在云琅唇角轻轻落了个吻:“他们最疼的孩子,叫我抢回了家。” 云琅猝不及防,叫他一句话彻底戳透了,自前胸豁疼到后心。 云琅仓促屏了息,再扛不住,眼底湿气决堤一般涌出来。 “你若实在太想先皇后。”萧朔轻声道,“便今晚求先皇后入梦,不做旁的事了,我守着你。” 云琅止不住泪,气息叫咸涩水意搅得一团乱,尽力平了几次:“若不然……呢?” 萧朔摇了摇头,将他护进怀里。 云琅这一场伤心忍了太久,追其根由,当初云琅身上的浓深死志,有一半都来源于这一场进退皆维谷的死局。 这是云琅心底最后一个死结,如今形势好转,终见转机,又被景王误打误撞捅破,才终于发泄出来。 昔日先皇后大行,萧朔其实就守在榻侧,已代云琅尽过了孝。清楚先皇后从没怪过云琅半分,尽是歉疚牵挂,满心不舍。 只是云琅自苦,郁结经年难消,将自己死死困在症结之下。 走不出,挣不脱。 萧朔不愿叫云琅再有半点委屈迁就,摇摇头,低声道:“没事了……” 话音未落,老主簿急匆匆跑过来:“王爷,汤池的药泡好了,照您的吩咐,还给小侯爷备了冰镇的葡萄浆——” 云琅:“……” 萧朔:“……” 萧朔将云琅拢住,回身道:“不必——” “慢着。”云琅讷讷,“必。” 萧朔微怔,低头看了一眼伤透了心、走不出挣不脱的云少将军。 “先皇后。”云琅闭眼诚心,“明日再来揍我。今日萧小王爷拖我去泡汤池,到时连他一起揍。” 萧朔:“?” 云琅心诚则灵:“先揍他,后揍我。” “……”萧朔想不通:“为什么?” 云琅有心细解释先揍后揍在力道上的分明差别,想要再打点起精神,迎上萧朔静沉黑眸,心头一口气松了,竟倦得再坐不起来:“回头……再同你说。” 萧朔看他神色,将云琅伸手圈过,稳稳带起:“好。” 云琅扯了下嘴角,朝萧朔尽力一乐,索性彻底卸了力,闭上眼睛。 萧朔诊了诊云琅腕脉,听着云琅的呼吸渐转平复清浅,放轻力道,想要将他放平。 云琅幽幽叹息:“汤池。” 萧朔:“……” 云琅记仇:“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