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西北军的军旗猎猎昂扬。 前方的战士倒下去,后方的马蹄踏上来。 积尸如山,白骨曝野。 草木已经腥臭,千里不闻鸡鸣。 赵茗从不怕死。 他只怕死后见不到赵嫣。 天子亲征,秦王麾下赵茗生死未卜的消息沸沸扬扬传至岭南。 尽管刘府的下人被勒令三缄其口,一些风言风语到底传进了身子将将恢复了些的赵嫣耳中。 赵嫣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是被血色铺红的天空,赵茗被砍断成两截,眼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下肢艰难地在瓦砾中蠕动,双唇开合,喊了他一声哥哥。 心神崩裂。 窗柩外一轮明月高悬天际。 剑客隐匿于树叶间,透过敞开的窗扉,见赵嫣的卧塌点起昏灯。他盯着那盏昏灯许久,直到天际将明的时候,于树梢一跃而下,沙沙的风声拂过,就像从未有人来过。 刘燕卿对赵嫣真正的兴趣,由自从沈家得知那五十万金的出处。 他向来自负,却知若是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会做到这般不露痕迹。 建安二十三年,刘燕卿入内阁。 内阁诸多事务经过他手,他知赵嫣与传闻不同。 赵嫣唇色猩红并不正常,且咳血畏寒,是身中丹砂之兆。 赵嫣在他眼中就像一团谜。 谜底揭开之前便死了,岂不无趣。 从刘燕卿发现赵嫣身中丹砂的时候,就开始收集丹砂解方中的药材。 直到谜底被揭开。 刘燕卿与赵嫣孑然不同。 赵嫣思虑太多,刘燕卿无所顾忌。 他一手下了一盘大棋,网罗住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鸟。他予他衣食和药,妥善收藏,精心细养,如今他网罗住的鸟,翅膀还未痊愈,就要逃了。 刘燕卿淡淡道,“你要去河东,是为了赵茗,还是别的?” 赵嫣不答。 刘燕卿叹息,“让福宝跟着你,你身体未痊愈,日日需要汤药养着,福宝知道汤药需熬几分熟,马车只够带三个月的药材,三月之内必须回来。” 赵嫣道,“刘燕卿,我实不懂你。” 赵嫣这一生少有看不透的人。 刘燕卿道,“荣幸之至。” 赵嫣来岭南的时候满目春花,如今离开的时候已经入秋,红枫遍野,碧波粼粼。 岭南的秋雨像女人的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哀愁。 车马停在空荡荡的院落,院落中摆放着的棋盘已经蒙上尘土与灰烬。 福宝替赵嫣撑起了伞,雨湿透青色的袍摆。 赵嫣没有见到刘燕卿。 福宝撇嘴,“大人没准躲在哪个角落哭呢。” 赵嫣难得被他逗笑。 车马渐行渐远,一身月白长袍的青年立在廊下,有雨从屋檐坠落泥土中。 此去河东乃百年不遇之乱局。 赵嫣本可抽身而出,却执意将自己卷进风起云涌之中。 若不让他去撞的头破血流,如何甘心留在他身边? 赵嫣沿途的安危无需他担忧,他不去做,自然有人去做。 青年软鞋踩在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雨,不远处的纸醉金迷的乐坊中传来缠绵的筝音。 商女不知亡国恨。 车马一路往北,北方是人间炼狱之景象。 赵嫣不知,他们沿途不遇劫匪,未逢偷盗,是有人暗中庇护。 暗中的人就像是一道见不得光的影子,只有剑刃是明亮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河东地形易守难攻。 是京城的一道屏障。 借着有利的地形阻拦所向披靡的黑甲数月之久,终究螳臂挡车。 直到天子御驾亲征的消息传进河东才士气大振。 冀州乃河东要塞,与西北军隔一条天险之河。 黄土堆积,黄沙漫天。 如今战乱,除偶尔见黄沙中几处酒肆客栈及商旅专发战时横财,昔日安居乐业的城池被一片阴霾裹覆,十里不闻人声。 黄沙中隐现一座客栈,上书“云来”二字。 福宝道,“公子,前方有客栈。” 赵嫣掀帘,被福宝扶下了马车。 风沙呛进了咽喉,猛咳两声,福宝连忙将带纱的斗笠替赵嫣戴好。 舟车劳顿十数日,一行早已人困马乏。 客栈出入多为冀州兵士,间或一些官员往来,甚至有各家密探,龙蛇混迹,五方杂处。 轩窗破旧,有风沙透过窗柩照面袭来,客栈中的桌椅覆盖一层尘灰。 店小二的年岁不大,行事倒是利落。 福宝道,“两间上房,同行的车夫伙计也安排住处。” 店小二道,“好嘞,右拐往后第一间第二间便是,前头的客人将走,正在清扫,几位稍候。” 一行五人寻一处偏僻的角落候着,即便是带着斗笠,赵嫣仍被风沙呛咳,薄纱下的眼尾微红,带些湿润之意。 福宝叹息,“这冀州的风沙太大,公子这身子根本受不住。” 车夫道,“明日若是下雨,或许会好些。” 此时正是晌午,士兵皆在营中,客栈中人烟稀少,客栈的老板娘手中拿着算盘拨弄珠子,有两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绕膝玩闹。 客栈外传来马的嘶鸣声。 不是一匹。 是数匹。 那是胡人贩马的商队。 大楚内乱,中原四分五裂。 外夷唯一成气候的突厥被秦王早些时日收复漠河,大伤元气。 其余游牧部落则借机贩马谋利。 中原普通的战马都已供不应求,珍贵的汗血宝马生于蛮夷之地,胡人的商贩往来冀州如今已是常事,以鲜卑人尤最,与官府签订契约文书,身份盘核后进行交易。 入客栈内数十名身形高大的胡人皆身着短打装扮,身量最低八尺有余,形容精壮,手臂有青色的图腾,大多编发蓄须。 为首的胡人年约二十多岁,刀削斧凿的五官在胡人中难得一见的俊朗,一双碧绿的眼瞳带着草原狼一般的野性,脖颈挂着雪白精美的异域坠饰,乃鹰骷髅所制,腰间别一柄弯刀,狼皮靴踩在脚下,赵嫣隔着斗笠下的薄纱多瞧两眼,心中暗道此人并不像普通商旅。 那胡人似察觉到赵嫣的视线,朝着赵嫣看过来,语带调笑,“中原的男人,都喜欢盯着别的男人瞧?” 胡人的汉语并不好。 讲话十分生硬,嗓音低醇厚重。 赵嫣道,“草原的蛮夷原来当真是蛮夷。” 斗笠下被薄纱遮住的容貌若隐若现,声音清透中带着病气。 年轻男人向他走近,薄唇弯折,手中的弯刀出鞘,快的让周围的人来不及反应,赵嫣头戴的斗笠被掀翻在地,轻纱旁落,一张苍白美貌的容颜入碧绿的眼瞳中。 赵嫣五指握紧,风沙呛入喉中,扶着桌缘低低喘息了许久方才恢复。 那年轻胡人上上下下瞧了赵嫣一圈,笑起来牙齿雪白如同他颈上森森鹰骨。 福宝怒道,“你们这些蛮夷欺人太甚……” “我的汉名叫连赫。来自鲜卑,与族人在冀州贩马。” 赵嫣神色冷淡,五指握紧,福宝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斗笠替赵嫣带好,连赫惋惜地叹气。 赵嫣道,“既然来了中原,便多学些中原的规矩。” 连赫扬唇道,“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中原人。” 福宝怒道,“你这蛮子不会说汉话就别张口。” 店小二此时过来道,“几位随我来,已经可以入住。” 福宝瞪了连赫一眼,“公子,咱们走。” 与那漂亮的中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连赫鼻尖闻到了淡淡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