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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着下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浑然不觉。只觉得有液体热热的滑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一朵猩红色的小花,无声而柔软。槿汐慌忙取绢子来为我擦拭。我挥手示意她不用。 良久,也许过了很久,我若无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迹,声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哑,道:好。全当是为了胧月,也是为了还活着的人。我答允你,即便我还恨着谁,恨到切骨,也不会轻举妄动。我清一清嗓子,姑姑知道我的xing子,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芳若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开来,欣慰而妥帖。此时此刻,除了她,哪怕是出自太后的授意,也没有人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剖心之语,也不会有人对我来说。 我勉力喝下一口茶润泽撕痛的嗓子,缓缓道:也请姑姑转告太后,我会在甘露寺中安分修行,至于帝姬,太后若肯看顾,那便是帝姬的福气了。 芳若自是好心。至于太后,不过是jiāo易罢了,以我的安分来换取她对胧月的悉心照顾,也是以我的安分来换皇后她们的安心。 芳若的声音沉稳入耳:其实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重最好的保障。大周开国以来,君王在位而出宫修行的,除了您,还有从前几位万岁的粹妃、杨淑妃等人,无一不在高位,无一不是老死宫外,再无回宫之理,更遑论其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嫔妃了。所以娘子此生,也必定是终老于此了。对于不爱见娘子在宫中的人,也是一重放心。等时日长了 ,事qíng慢慢过去,也便能好些了。毕竟说句实在话,宫里头的烦心事层出不穷,谁有心思一直看着娘子呢。 我也不作声,只道:也是。 芳若说完,笑吟吟打开一个团花软绸包袱,笑吟吟道:娘子瞧瞧这个,看可好不好? 却是一色的婴儿衣裳,有衣衫、裤子、袜子、围脖、肚兜、夏秋冬,一应俱全。我眼中一热,哽咽道:这是我胧月的衣裳么 芳若含笑点头,正是。再过两日就是帝姬满月的日子,皇上说了是要好好cao办的。这些衣裳都是赏赐给帝姬的。 我心下又酸又热,仿佛骤然喝下了一口guntang的汤水,至于积在喉中心上,肺腑间皆是热辣辣的酸痛。 我的胧月,还有两日就要满月了呵。我这个为娘的,自她出身后,竟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槿汐呀了一声,捧起衣裳道:料子很好,怕是江宁和蜀中新进贡的质料吧。 芳若赞道:到底是槿汐的眼力好。这夏衣是江宁进贡的软绸,最贴身吸汗的,夏日里头穿又透气又凉快。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锦,色彩鲜亮,花样都是新织的,大方好看。皇上还特特嘱咐了,衣裳的里子一定要用素锦来做,才不会伤了帝姬皮肤的娇嫩。反正皇上的意思,是怎么好怎么做,弄得内务府翻箱倒柜子,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掏出来。 我qíng不自禁地摸着这些衣裳。柔软的料子质地,触手只觉得绵软妥帖。小小的衣裳鞋袜,什么都是小小的,不盈一握的。玫瑰紫、水漾红、豆芽绿、亮光huáng、葡萄翠、宝石蓝,织金妆花,无一不美,无一不jīng致。 芳若陪笑道:因了皇上有话在先,宫里的娘娘小主有哪一个不肯奉承巴结的,那些长命金锁呀如意元宝呀堆得山似的,敬妃娘娘都直呼吃不消。欣贵嫔还说笑话儿,说敬妃娘娘沾了帝姬的光,发了大大一笔横财呢。 槿汐微笑道:也难怪欣贵嫔要说这话,她的淑和帝姬满月那时候,因华妃压着,办得多冷冷清清,连温仪帝姬那时候也不过按着规矩而已。对咱们胧月帝姬,真当是十分好了。 我出神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将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只觉得亲切而疏离。我身为她的生母,竟还不如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拥抱她。我转身小心拭去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只可怜我这个做娘的,什么拿的出手的能送与我孩儿满月的东西都没有。 槿汐见我伤心,连忙安慰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帝姬的生身母亲,您这份爱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难得的了。帝姬若知道您这样牵挂她,必定也十分高兴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叹道:我白白伤心做什么,有她父皇待她这般好就是了。我不得不说句实话,皇上待我再严苛,待胧月,真算是很好了。我又道:也替我谢谢太后,劳烦她这样费心,巴巴儿地要你拿这些给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爱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会心一笑:太后的苦心娘子既已体会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实向太后转达娘子的感激之qíng。她微微侧头,忽然道:娘子如今还写字么? 我一时未能明白,道:什么? 芳若笑道:从前娘子为太后抄录佛经。太后总说娘子的字很好,又写的大,读经的时候特别清楚舒服,只说娘子的字还欠了些火候。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为太后抄录佛经罢,就当习字打发时间也好啊。奴婢每月会来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经。请娘子以每月为期,为太后抄录佛经祈福罢。说罢,她深深地看我我一眼,又说一句:太后说过,一定要是娘子亲手抄写的祈福才有用,否则不作数的。 宫里的佛经那样多,何必巴巴儿地要老远来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转瞬已经明白。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多谢太后关怀之意,莫愁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后抄录佛经,为太后祈求上苍福泽。 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发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姑子们听,免得我受什么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才安心回去。 后宫-甄嬛传Ⅳ 6.弦断无人听 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调养。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慢慢有些胃口,也能起来好好走走了。我开始日日面壁诵经、cao持劳作。稍稍得闲的时候,就不分昼夜地埋首仔细抄写佛经。只希望佛经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缓解我依旧时时发作的心病。这样麻木其间,抄录完《金刚经》,又抄录《严棱经》,待到把每本经书都抄录了三遍时,再举目凝视自己,果然眼神中清净去不少杂念,却也空dòng若无物了。 我一笔一笔认真抄录着佛经,浓稠的乌黑墨汁,仿佛我浓稠的不甘与冤屈,悉数写进佛法无边的真言里,来平息我的戾气与灰心。 太后为我的苦心,也算是尽了。 要我一定亲手抄录佛经,每月让芳若来取,为的就是确保我活着,这样月复一月平安地活着,我的四肢手足完好无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芳若每月的到来,并没有过多减轻我的辛苦劳作。只是在她来的那一日,我会被静白允许休息一日。 浣碧问我:小姐辛苦劳作,为何不告诉芳若姑姑,请她主持公道,或者告诉住持也好。 我低头仔细为衣裳上浆,只淡淡道:我若告诉住持,住持必然会为我向静白求qíng。可是我到底是归于静白管,若是她口头答应背后又暗算,我连这好不容易求得的平静也没有了。而告诉芳若,芳若回去必定会转述于太后,太后虽然是皇后的姑母,然而对我和胧月的照拂也算尽心,何必再叫她老人家费心。而且宫中人多口杂,若是传到皇后和安陵容耳中,又不知道要生多少是非。 能说出口的我都说出口了。然而另一层意思,我却不能说出口。我甫出宫,那些没能置我于死地的人自然不肯轻易甘心放手,只怕我身边知道或不知道处都有无数双来自宫里的眼睛盯着。太后巴巴儿地要芳若来要我每月抄录佛经带回去,亦是这层意思,怕人暗算了我。静白不忿我的出身与经历,百般刁难要我辛苦。那么今日,若在那些人眼中见到我如此落魄凋零、苟延残喘,我的苦楚多一分,她们心里就会多安稳一分,对我的胧月也会放松一分。世事环环相扣,我身为人母,能为胧月所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每每芳若来,我只问两句,眉庄好么?胧月好么? 芳若不便多说,偶尔答两句,也是简单的话,从不细细说来。我知道她有她的难处,也不为难她,只是见了她,还是只问这两句话。 问得多了,芳若也笑,娘子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两位么? 我不假思索,道:是。 芳若微微沉吟,眼中依然含着笑意,太后嘱咐我每月来探娘子,对娘子也很是关心,难道娘子也不问问太后近况如何么? 我淡淡道:眉jiejie在宫中依托太后的爱惜才得平安,若眉jiejie安好,那么太后必然安泰无恙,所以不必问。而且姑姑每每来时眉间都未有忧色,亦可知太后一切都好。 芳若颔首道:娘子的聪颖,分毫不弱于往日。她微笑,那么胧月帝姬得敬妃娘娘养育照顾,娘子也不问候敬妃娘娘么? 窗外大雪纷飞,如搓棉扯絮,我漠然倚窗观望雪花。道:不必。她得了帝姬,已是终身有靠,必然会爱如xing命。况且我问候她,不是更让旁人在意她,反而陷她于险地么?我缓缓笑道:以敬妃娘娘的聪明,她一定能保全自己,也保全帝姬。你总说帝姬十分聪明可爱,那么想来敬妃娘娘也过得舒坦安稳,才能这样好好抚育帝姬。 芳若思量片刻,那么皇上呢?娘子也全不在意了么? 我的眉毛骤然一蹙,很快觉得,为玄凌蹙眉,亦是不值得的。于是松缓了神qíng,雪光清冷bī仄,那清冷也透在我的语气之中,森冷而凛冽,若有国丧,天下皆知,不必等姑姑来告诉。 我是在咒他死啊!这样冷毒的话语出自我的口中,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对他的怨恨,竟是这样深么? 果然槿汐吓得忙忙来捂我的嘴,娘子糊涂了么? 芳若凝视我片刻,缓缓摇头,道:娘子,恕奴婢多嘴劝一句,您这样怨恨在心不能释怀,其实是自己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