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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534节

    寒风刮在人脸上隐隐作疼,暮色渐渐浓烈起来,远空的苍穹染上淡黛色彩,几缕彤云犹折射沉入西山之后的夕阳的余晖,唯头顶的晴空却是异常湛蓝,似乎还完全没有为暮色侵蚀。

    刘衍望着有如长龙般出城往马家汊而去的宿卫禁军,此时已有一队选锋军锐骑渡过河来,负责掩护侧翼,以免虏兵水军进入秦淮河登岸袭扰。

    一场极可能会将大越推向深渊边缘的哗变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参与哗闹的北城宿卫禁军仅有四千兵卒,但其他三城以及城中驻营之内的宿卫禁军在哗变之后都紧盯着北城的动静,仅仅是勉强安抚住没有闹起来——夜色是最迷离的,同时又是最凶险的,特别处于爆发边缘的兵营,夜色犹为凶险,稍有动静就会引发啸营。

    现在谁都知道城外除了虏兵有可能登岸外,就只有靖胜侯徐怀所统领的选锋军前锋精锐及牛首山义军,因此哗闹兵马连夜出城,是快速消除其他兵卒内心猜忌最有效的手段。

    接下来将由建邺府军接手北城防御,其他宿卫禁军出城参战,将放在明后天再做安排——今天大家已经够疲惫了。

    建邺府军与宿卫禁军属于两个体系。

    早初的建邺府军主要由厢军构成,但在建继帝迁都建邺后,裁减不能战的老弱厢军,从州县cao练乡兵之中征募健锐组建新的府军作为守兵使用。

    府军将卒主要征自地方民户,农时耕作,闲时参加cao练、守御以及修缮城池、道路、堰堤工造等事,遇战时可以根据实际需要进行延长服役期,战后对徭役进行相应的减免;民户亦可出免役钱免征。

    府军由府衙兵马都监司统领;装备较差,甚至需要将卒自备一部分兵甲或马匹;除了在军中正常饮食用度之外,也没有禁军所享受的额外兵饷。

    建邺府军不仅战斗力较为一般,与目前聚集于牛首山的义军将勇也没有太深的瓜葛,对靖胜侯徐怀也不感冒,将卒也没有立功建业的追求,当然也没有多强烈的求战意志。

    这时候建邺府军反而成为顶替宿卫禁军守御建邺城的最佳选择,也是唯一选择——虽然以往不值一提,也没有几人重视,此时与目前值戍宫禁的三千潜邸卫卒,却是绍隆帝及潜邸旧系在建邺能完全掌握的人马。

    之前刘衍从诸军寨招募的三千义军,在撤入建邺城后就由杨茂彦安排嫡系将领掌控,但属于勤王兵马之列,接下来也将计划移交徐怀节制。

    “何苦来哉?”

    刘衍轻轻叹息一声,也无意随汪伯潜、周鹤等人回宫复命,而是在几名家将的簇拥下走下城墙,往家宅走去。

    虽然明天还有一堆事,也得等明天再说。

    朱沆则满心惆怅的站在城楼前,此时能隐隐看到朱桐与姜平等并肩御马的情形。

    汪伯潜、周鹤、钱择瑞等人回宫复旨,没有招呼他的意思;钱尚端亲自指挥府军过来接管北城防务,也没有要过来跟他打招呼的意思。

    朱沆也不想此时进宫自讨没趣。

    谁知道绍隆帝知晓朱桐在京襄任职之事,会有怎样的反应?

    谘议参军,又名谘议参军事,作为掌顾问谏议之事的幕僚官,是没有具体执掌事权的某司监参军事(职事官)炙手可热的。

    不过,徐怀作为京襄路制置安抚使,依制麾下仅可设有两到四名谘议参军,根据资历的不同,可以实授四到六品官衔。

    由于京襄匮缺高级文臣,徐怀麾下谘议参军的职差一直都空缺着。即便偶有人担任,也很快授予其他职事,比如董成就曾短时间在徐怀身边担任谘议参军,但很快就被举荐为提举刑狱公事。

    没有人会拿朱桐跟董成相提并论,但位列徐怀身侧顾问谏议三五人之列,谁人又敢轻视?

    眼下朱桐以京襄制置安抚使司谘议参军事,负责联络宿卫禁军、传达军令等事,现在说他朱沆与京襄并无勾结,天下谁会相信?

    长子朱芝赴黎州任司户参军,一年多来,除了廖廖几笔家书捎回来外,从头到尾都没有派遣一名家将返回建邺报个平安,朱沆现在也禁不住怀疑黎州有他不知晓的猫腻,长子朱芝担忧泄露,才不派家将回来报平安的吧?

    然而,现在猜到了又能如何?

    天色黑下来,见北城内外再无惊扰,秦淮河内外河交汊口附近燃起点点营火、相距四里许人影憧憧,没有看到虏兵战船进入秦淮河,想必这个夜晚会较为平静,朱沆这才孤寂的走下信华门城楼,骑上那匹瘦马,在家将吕文虎的相随下往家宅而去。

    ……

    ……

    “爹爹他回来了!”

    彻底入夜后城里就执行宵禁了,但兵荒马乱的,朱沆回到府宅前看到镶铜钉朱漆府门紧闭着,待要着吕文虎去叩门,却见长女朱多金从门廊上方探出半个身子,随后又扭头朝身后喊起来。

    片晌后“吱呀”一声,侧门从里面打开来,却见妻子荣乐郡主以及白发苍苍的老母亲都在前院等着。

    待他走进院子,荣乐郡主就迫不及待的走过来,一句紧一句的问道:“今日北城哗变可是靖胜侯在暗中推波助澜,桐儿他什么时候做了京襄的谘议参军,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

    徐怀率牛首山义军清晨趁大雾强袭虏兵在秦淮河口的大营以及北城将卒哗变之事,早就在城中传遍了,特别后者更是在无数民众眼鼻子底下发生。

    荣乐郡主与长女朱多金不便去打扰朱沆与诸公安抚哗变兵卒,但也派人赶到北城随时关注事态的发展——最紧张时,朱多金甚至女扮男装混迹人群之中,听到郑屠亲口对余珙等人说弟弟朱桐已任京襄路制置安抚司谘议参军,都吓了一跳。

    只是朱桐与姜平、郑屠等人,协同余珙、周述、陈缙三将统领哗变将卒出城,朱多金也没有机会逮到朱桐问个究竟,更没有办法登上城楼,凑到父亲朱沆身边去,就只得先回府来。

    然而就在朱多金回府之后、宵禁之前的一个多时辰里,自绍隆帝登基、朱沆从建邺府尹位置上调离之后就不再来往的诸多朝臣,纷纷遣家人或女眷登门造访,说是前些天老夫人七十寿辰,朱府没有邀请宾朋,他们也一时忘却,但这时候想起来了,一定要将寿礼补上。

    荣乐郡主不便拒绝,但诸多寿礼都堆在偏院花厅之中,等朱沆回来处置。

    走到偏院,看花厅里装有寿礼的各式锦盒堆叠大半人高,朱沆也不知道该笑该哭,半晌后吩咐吕文虎道:“明日都一一退还掉!明日还有谁上门来,一概不予理会。”

    “是啊,咱家又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啥场面没有见识过?这些墙头草如今看到京襄势大,顺藤就想爬过来,却不想自己以往在背地里对京襄使了多少坏,我们不能毫不甄别就接下所有的人情。要不然啊,落到靖胜侯眼里,还不知道我家在背后有多见利忘义呢!”朱多金爽利的说道,“谁谁,我都记下名单,一清二楚,明日照着名单退还,准保错不了。”

    朱沆心情烦躁不想再理这事,就往书斋走去。

    荣乐郡主紧跟过来,说道:“都说事不密则败,以往这些事你们父子仨瞒着我们母女俩是应该的,但如今这事都公开了,现在京中哪些人家该接触、可以接触,哪些人家该断了联系,以及该说什么话,你得跟我、跟多金说清楚,以免往后言行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恼了靖胜侯……”

    这都哪跟哪儿啊?朱沆想分说一二,愣怔了半晌不禁扪心自问,有些事真说得清楚?

    他心烦意乱,将妻子、长女以及引首相望的老太太丢在花厅里,径直往书斋走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相见

    在接到起复诏旨后,刘师望在长子刘仁美及刘壮飞等十数家将的护随下从铜官山连夜出发快马赴京,朝阳初升之时就出现在秦淮河畔。

    刘师望勒马停留在左岸(西岸)河堤上,看着薄雾在河面上飘荡,远处能看到虏兵水师在经过一天的迟疑之后,此时已经数十艘虏兵战船分作数组,再次从河口驶入秦淮河。

    在刘师望所立不远处,牛首山义军两千人马不仅在左岸(西岸)扎下营地,还与昨夜出城于右岸(东岸)扎营的宿卫禁军,在河滩上打下木桩,拉起数道更粗的铁线绳形成拦河铁索,限制虏兵水军战船进入上游河道。

    虽说义军上游缺少水军战船的配合,虏兵水师只要不顾两岸营地的弓弩攒射,不计较一定量的损失接近拦河铁索,还是可以用巨斧将其斫断,但很显然渡江虏兵还没有从主将被斩首的混乱中彻底缓过神来,目前还没有哪个将领,又或者没有哪个将领有足够的威望站出来,进行方向性战术突破的决断。

    因此渡江虏兵目前主要还是保守的控制秦淮河口,不完全失去在南岸的立足点,其他的则在等着平燕宗王府更高层次的指令,或者等待新的主将赶到。

    这给牛首山义军及宿卫禁军进一步封锁秦淮河道以及沿秦淮河外河进行兵力部署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刘师望看到有好几艘渔舟从下游沿河而下,但这些渔舟的侧舷板吃水很深,想必是载满砂石,准备凿沉到拦河铁索的下方;而在他们上游不远处,两岸各有百余精壮在河滩上,正奋力的将木桩打入冻实的土壤之中,应该是计划在那个位置搭设浮桥。

    这些都不难猜测,毕竟都是常规的战术动作。

    目前牛首山义军在草汊河之上,也是如此部署。

    刘师望挥鞭直指着忙碌的河滩,跟长子刘仁美说道:

    “只要草汊河、秦淮河因虏兵南侵、津渡被毁而中断的交通恢复起来,保障兵马在两岸之间的快速转移、调动,靖胜侯就能确立对草汊河与秦淮河之间区域的控制,接着才能将之前被破坏殆尽的南岸防御重新恢复起来,确保虏兵无法在靠近建邺城的区域再大规模登岸。正常来说,在这些完成之后,靖胜侯就能从容率勤王兵马,渡江去淮西之围。当然,为父也只是以常理揣度,靖胜侯却非是能用常理揣度之人……”

    刘仁美手执鞍座,举目远望,他阅历还浅,只能从父亲刘师望的指点下从远近一摊摊忙碌的身影里看出井然轶序来,惊叹说道:

    “义军互不统属,靖胜侯短短十数日召聚就能如臂使指,真是不容易啊!”

    “这却也不算难事,”刘师望说道,“靖胜侯此次随行有大批武吏,专司联络诸军寨义勇——靖胜侯骁勇善战之名早就深入人心,京襄武吏也都名副其实、真才实干,自然能服众指挥。当然了,有时候看似很简单、很寻常的事,能一一做到,就是最大的了不得。”

    刘仁美深入沉思,刘壮飞则是好奇的左盼右顾。

    半晌后,刘师望轻叹一口气,跟长子刘仁美说道:“我们去河口!”

    “啊!?”刘仁美愣怔了半晌,待回过神来看到父亲已经纵马往河口大营而去,急忙打马追上去,问道,“父亲为何此时去见徐侯?”

    之前徐怀的嫡系亲信将吏韩圭、史琥走进刘王寨中,父亲刘师望不管他们怎么劝,始终闭门不见。

    这次是奉诏起复,虽然最终是率领一部宿卫禁军接受靖胜侯徐怀的节制,但是按照程序,不应该先进京正式接受统兵将职的任命之后,再去拜见作为主帅的靖胜侯徐怀吗?

    刘仁美彻底搞不懂父亲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带着刘壮飞等家将一路跟随。

    马家汊营地距离河口也就四五里地,纵马片晌就到。

    他们从铜官山过来,沿路都跟牛首山义军的斥候有报备,因此也是一路顺畅很快来到河口主营前,一天之前这里是渡江虏兵的主营。

    这时候有一队三四百人规模的骑兵,踏着晨霜沿江岸从西面往这边而来。

    那是从铜官山大营东调的选锋军骁骑,人数有限,但作为京襄军最精锐的战力,已足以限制小股虏骑在南岸肆意袭扰了。

    刘壮飞等家将留在营寨外等候,无法随便进主营,刘仁美随父亲通禀后在两名侍卫的引领下往中军大帐走去,远远看到京襄记室参军韩圭及选锋军都虞侯史琥在大帐前相候。

    “使君可在帐中?”刘师望问道。

    “使君在帐中等候刘大人呢。”韩圭延请刘师望、刘仁美父子入帐参见徐怀。

    徐怀坐在长案后,正拿着炭笔伏案看堪舆图,看到刘师望、刘仁美父子进帐来,随意指着长案前的短凳说道:“还以为最早要等到午后才能见到你呢——你快过来帮我参详参详从草汊河到秦淮河这一线如此部署可算妥当?”

    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来不及制作移动不便的大型沙盘,后续建邺城以西的兵马及营寨部署方案就直接标识在堪舆图上。

    除了牛首山义军外,更主要还是宿卫禁军的具体部署都明确标识出来。

    单纯从这张堪舆图,刘师望就能看出徐怀后续的战略意图,还是重点先恢复从建邺到当涂以及繁昌、南陵的沿江防御,彻底打通建邺与铜陵之间的人马调动路线,然后选择恰当的时机,从铜陵或者繁昌渡江,直接插到庐江县南部。

    刘师望好奇的问道:“虏兵水师目前还占据绝对优势,使君将兵马集中到铜陵、繁昌,要如何渡江?”

    “虏兵水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徐怀说道,“江东及淮东积极组织水军扰其下,荆南荆北京襄以及江西水军扰其上,虏兵水军就得龟缩到巢湖之中,轻易不敢冒头。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在铜陵以西择地建浮桥,一是封锁、一是方便兵马渡江……”

    大越立朝之初为统一江南,也曾在长江之上建浮桥供大军通过,但那是在建邺外围建立绝对兵力优势基础之上实施的。

    刘师望很难想象在水陆都不占优的情况下,京襄要如何在潜山与池州之间建一座横跨长江的浮桥。

    当然了,刘师望也不觉得他有资格质疑京襄的工造能力,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韩君先前与史军侯访刘王寨,我拒之未见,使君心里可有恼怒?”

    “你说呢?”徐怀笑着反问道。

    “也是,使君真要有恼怒,我也不可能接到起复诏旨,”刘师望轻叹道,“只是忍不住想要问一声,就像有些话堵在胸臆间,不吐出来总是不舒坦的。”

    “我跟韩圭说过事情没有到那一步,你是不会动的,而且不动是对当时形势的正确分析;只能是我们先动起来,才能带着别人一起动,不能在形势未到之前对别人cao之过急。”

    徐怀说道,

    “但你也知道,韩圭他们有时候就是不信我的邪,我也无意要求他们事事都墨守陈规,反正出了什么岔子,都他们自己兜就是。”

    刘师望点点头,说道:“韩君到刘王寨时,我确实以为使君会在牛首山停留上一段时间,我不想给潜邸有宿卫禁军已经不再受其掌控的错觉,因此没有见韩君。不过,我也确实没有想到使君以破竹之势破袭南岸敌营,令所有人的猜测都落到空处……”

    刘仁美与韩圭、韩圭等人站在一旁,听父亲与靖胜侯徐怀的对话,这才明白父亲之前拒绝见韩圭的本意,原本是担忧徐怀在牛首山蓄势,会提前诱发汪杨等人对宿卫禁军进行新一轮的清洗、清肃。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徐怀并没有在牛首山蓄势,而是仅凭借千余选锋军精锐及万余义军将勇,直接攻破渡江虏兵在秦淮河口的主营,直接铸成其掌控建邺周边、铸成绍隆帝不得不用他节制天下勤王兵马的大势。

    “昨日北城将卒哗变,实乃我下令推波助澜,一度令京中人心惶惶,你心里可有怨我不择手段?”徐怀看向刘师望问道。

    “使君倘若人在牛首山推波助澜、鼓噪将卒,师望会奉旨听从使君节制,但不会此时过来见使君,”刘师望说道,“使君刚才说以为最快要到午后才能见到我,我觉得使君还是小看了师望……”

    “哈哈,你们看看,刘师望他都挑起我的理来了。”徐怀哈哈笑道。

    “使君不得实掌宿卫禁军的兵权,则淮西之围难解,京襄能直接抽出来的精锐太有限了——鼓噪将卒以驱除潜邸系将领,实非不得已而为之,”韩圭笑道,“使君以身犯险、促成其变,与早年千里奔袭太原、潜袭汴梁一样,皆是心念天下,非是存私,这与使君坐于牛首山鼓噪将卒,当然有天壤之别。韩圭以为天下真正念头通达者,都能明白使君的胸怀,刘大人过来,我既有惊喜,但也觉得正常……”

    第一百四十二章 自告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