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从林邵白家里出来后, 谢行俭原本打算去一趟罗家, 可又担心他贸然上门会引起背后那人的怀疑, 犹豫了会, 他甩甩头绕回了家。 回到家后, 他将林大山的事和罗棠笙说了, 并嘱咐罗棠笙这两天别回罗家, 防止被人盯上。 高深中途过来了一趟,说绿容想见谢行俭一面,谢行俭心脏猛然一跳, 沉思了会,还是决定亲自见绿容一面。 绿容断腿刚接上,此时还不宜下床, 高深正准备将绿容用木板子抬过来时, 谢行俭却说他亲自去下人院里见绿容。 高深闻言讶然,忙说下人房里不干净, 恐污了谢行俭的眼睛。 谢行俭神态悠然, 语气和缓道, “无妨, 绿容主动提出见我, 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亲口告诉我, 她腿脚的伤,多少有我的过失存在,我去见她是应当的。” 高深弯腰笑道, “公子敞亮, 不计较绿容之前的冒犯,是绿容的福气。” 谢行俭背着手往外走,边走边道,“她若能识相的多吐一些有用的消息,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油家的昨晚劝了绿容一晚上,后来绿容实在是痛的撑不下去了,这才松了口。” 高深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由衷道,“小人说句不该说的,绿容这小姑娘比一般男人都要心狠,这种人看似柔弱无害,实则最容易记仇。” 高深的想法和谢行俭当初对绿容的评价不谋而合。 “昨晚小人给绿容接骨,不是小人夸大其词,绿容确实是条汉子,接骨之痛不亚于再断一回腿,她愣是咬着木棍一声不吭的扛过去了。” 谢行俭忽而止住脚,“油家的现在在哪?还在绿容屋里?” 高深答:“一个时辰前回了小厮院去了。” 谢行俭哦了一声,加快脚步进了绿容屋里。 谢家婢女人数多,四个人一屋,所以当谢行俭进去时,里头还有其他三个婢女在。 谢行俭记性不错,这三个人他都记得名字,秋云是跟绿容同一天买的,剩下的两个各自唤作迎春和迎秀,是罗棠笙的陪嫁二等丫鬟,如今在他娘院里伺候。 三个丫鬟都比较机灵,见到谢行俭后立马福礼。 屋子里的血腥味很重,旁边的木架上还挂着几条淋水的湿毛巾,地上杂七杂八的堆码着各种盆,他根本无从下脚。 谢行俭冷眼旁观着面前这一幕,三人行完礼后见谢行俭脸色不太好看,瞥见盆里的污水,秋云率先手忙脚乱的上前收拾。 迎春和迎秀两个丫鬟则杵在那一动不动,高深见谢行俭拧眉不言语,实在看不下去屋里的脏乱,正准备喊迎春和迎秀给秋云搭把手时,被谢行俭一个眼神拦在当地。 床上的绿容似乎睡醒了过来,艰难得睁开眼偏头往门口看。 “都出去吧!”谢行俭淡淡吩咐。 秋云刚从外边倒完一盆血水回来,听到这话,急忙又折了出去。 迎春和迎秀对视一眼,见谢行俭神色冷漠,心里多少有心不安,迎秀走上前正准备笑着说送盏茶给谢行俭喝,谢行俭不待她开口,径直绕开两人来到绿容的床边。 迎秀心头一沉,黝黑的眸子在谢行俭和绿容身上游走,随后抿紧嘴狠狠的瞪向床上的绿容,绿容略略烧红的小脸霎时惨白一片。 站在门口的高深眼神闪了闪,待迎秀和迎春离开后,高深的目光似有若无的飘荡在迎秀身上,直到两人走远了,高深才隐晦的收回视线。 * 屋子里,绿容一夜之间似乎消瘦了许多,下巴尖的可怕,脸色白的如牛.奶.汁,一双柔媚的狐狸眼此刻寡淡无光,双眼皮出奇的宽大,衬着眼珠子格外的圆,大概是腿还隐隐作痛的缘故,绿容瘫软在床上皱紧眉头忍着疼痛。 别说,绿容露出的真正容貌真的如油家的所说的那样,和十几年前天姿绝色的容娘如出一辙,如今就这样静静躺着,都给人一种俏若西施的病美人感觉。 见到如此绝色柔弱的女子,但凡是男人,几乎都会心动吧。 可惜,谢行俭是个例外,其一谢行俭知晓绿容不是个如表面这般好相处的柔弱女子,其二,绿容瘦脱了相,他单纯对绿容这类瓜子脸无感,相比较还是罗棠笙健康的鹅蛋脸看起来顺眼些。 绿容再见谢行俭时,身上全然瞧不见当初假装出来的柔弱,嗓音许是因为呻.吟疼痛过度变得沙哑虚弱,但语调中的冷冰和无情谁都能听的出来。 “听我爹说,事情结束后,谢公子能保我和我爹平安?”绿容强撑着上半身靠在床头,往上挪的动作太大,导致裹满白布的双腿瞬间沁出血丝,绿容咬着牙一声不哼的睨着谢行俭,眼神里闪烁着希冀。 “你不想呆在杂耍团?”谢行俭突然反问,虽是问话,可他的语气却格外的肯定。 绿容闻言并未表现出半点惊讶,一脸忧愁的苦笑承认,“老班主是对我有恩,但这恩情并不是杂耍团给的,我可以为老班主砸锅卖铁,至于杂耍团,我真的不欠它的…” 谢行俭不免皱眉,绿容缓了口气,有气无力的继续道,“团里的人见老班主老了,没用了,就擅自做主不再去外头搭台子演戏,反而收了来路不明人的银子…” “你爹不是说潜伏罗家是老班主下的令吗?”谢行俭打断绿容,吐出这句话。 绿容疲惫的摇头,“我爹和团里的人都被骗了,老班主早已经病入膏肓,说句话都成问题,怎么可能下达命令,且老班主为人忠厚,一生以杂耍为业,誓死守着杂耍团过活,她老人家怎么可能丢下杂耍的祖宗活计,去叫辛苦培养起来的团里人去做细作。” “你怀疑有人假借老班主的名义命令你们去罗家?”谢行俭拧紧眉头。 “不是怀疑,是肯定。”绿容道,“而且我已经知道此人是谁了。” “谁?” “迎秀。” 谢行俭心下一沉,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心头过了两边,不敢置信的重复,“迎秀?府里就有一个叫迎秀的,难道你说的是她?” 绿容点点头,谢行俭见状下意识的拍了下桌子,面色骤变,声音陡然拔高了几个阶,“糟了!昨夜你出事时,迎秀也在场!” 谢行俭立马起身往外跑,“高深,高深——” 高深急忙走出来,“怎么了公子?” “迎秀呢?她在哪?”谢行俭焦急的问。 高深愣了会,立马道,“迎秀去管事嬷嬷那支了些银子,说要去采买绣线。” 这么快就出府了? 谢行俭只觉胸口发凉,高深回想起之前迎秀看绿容的警告眼神,隐晦的补上一句,“说来也是奇怪,往常采买绣线等活都是绿容去办,今个也不知怎么了,迎秀说绿容不方便,所以她替绿容做,按理说这种碎活应该指使秋云这样的小丫鬟跑跑腿,迎秀是夫人带来的二等丫鬟,做什么要抢这种活?” 谢行俭愤而握紧拳头,如果迎秀真的如绿容所说也是杂耍团的人,那她这时候出府无非是通风报信。 “赶紧去找!”谢行俭咬牙切齿道,“务必要把她带回来,她应该还没有走远。” 高深猛然瞪大眼,也不去问为什么,正欲转身时,高深不禁忧心起来,“公子,朱雀街四面都有绣坊,找起来有些麻烦…” “她不会去秀坊!”谢行俭断言,指挥道,“你带人往西市马场走,也许能看到她。” “马场?”高深心头一震,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连连点头叫人去追回迎秀。 谢行俭站在门外沉思,忽又想起什么,脑中一道亮光飞快闪过。 他对着走进来的秋云招招手,秋云疾步走过来,低着头问谢行俭有何吩咐。 谢行俭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丢给秋云,低声道,“你去药铺跑一趟,将一些止血药粉,续骨膏,补身子的药等,都买一些回来,另外,再请一个接骨好的坐堂大夫回来,记住!出手阔绰点,别人若是问你是谁家的下人,你只管说是朱雀街的谢家,问这些药给谁用,你就含糊其辞,可懂?” 秋云在脑子里仔细的将这段话记住,随后郑重的点点头。 秋云走后,谢行俭复又进了绿容的屋子。 绿容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见谢行俭折返进来,她沉默了会才缓缓道,“公子打发秋云去买药,莫非是下了善心要给绿容治腿?” 谢行俭静站在离床一米之处,居高临下的望着似乎只留了一口气吊着命的绿容。 “衙门办案都讲究给透露消息的贼子削减牢刑,你跟我说了迎秀的大秘密,我自然要奉你为座上宾。” 谁知绿容并不感动,反而轻摇着头,露出一抹讥笑,“谢公子何时有这般好心,买药亦或是请大夫,都是幌子。” 谢行俭一瞬不瞬的看着绿容,绿容嘴角一翘,“绿容的腿骨昨夜已经让高深接上了,且我爹带来的伤药,比外头不知好了多少倍,自然是用不上药铺里的伤药,绿容在想,谢公子刚叫高深去追迎秀,又大张旗鼓的命秋云去买药,莫非是想光明正大的像弄断绿容的腿一样弄断迎秀?迎秀的腿若是不小心断了,府里的消息就不会被传出去。” 谢行俭轻笑,“油家的说你是杂耍团的小智星,果真不假。” 绿容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谦虚的笑容,“过誉了,都是团里的人觉得我小,让着我罢了,团里的兄弟姐妹各个身负异禀,绿容这点小伎俩算不得什么。” 谢行俭瞥了一眼绿容,斟酌着语气,道,“迎秀应该能追回来,倘若追回来,她以后断然是没有下地行走的可能性了,按理说她也是你们团里的姐妹,你可后悔将她暴露出来?” 绿容摇头,坚定的道,“不后悔。” 谢行俭颇为惊讶,绿容淡淡道:“因为我知道迎秀和我背后那人做的事成功不了,事情太过危险,一不留神,整个杂耍团的性命都会赔进去,暂且不说谢公子已经提前知晓了我们的存在,即便不知道,那人的计划也行不通。” “你知道那人想对罗家做什么?”谢行俭迟疑的问。 “谢公子应该也猜出来了吧?”绿容笑,“他不就是想让罗家和宗亲王府一个下场么。” 谢行俭默然,心道那人果然打的是诬陷罗家谋反的主意。 “绿容喊公子过来就是想跟公子说说那人。”绿容道,“那人表面上说罗家是助纣为虐之徒,想要替天行道铲除背叛前朝的余孽,好替那些因为新旧朝廷之争枉死的无辜之人报仇。” 绿容轻蔑的呵了一声,“这些人是无辜,可那又怎样,成王败寇的道理连三岁小孩都懂,快二十年了,他现在翻出这件陈年往事有什么意义?难道罗家倒了,那些无辜之人就能复活不成?再说了,罗家当初并没有错,如果太上皇当年不站出来平定国乱,如今哪来平安盛世?” 谢行俭忍不住重新审视起绿容,此刻绿容眼神坚定,全然没有当日在书房表露出来的娇柔女儿姿态。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就连不识字的绿容都能明白这种道理,怎么背后那人就想不通? “那人似乎并不只是针对罗家。”绿容突然道。 谢行俭神色微动,绿容幽幽的瞥了一眼谢行俭,漫不经心道,“谢公子似乎树敌不少……” 谢行俭闻言发笑,“我能树什么敌,那人莫非是看我娶了罗家女,就将我一并恨上了吧?” 绿容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蠕动了下嘴唇,忽而道,“谢公子此言差矣,绿容并非是这个意思,绿容想说的是,那人似乎很是熟悉您,如果说罗家是他的大目标,那能就是他的小目标,不管您有没有娶罗家小姐,他都会针对您。” 谢行俭:“……” 他飞快的在脑中将这些年认识的人过了一遍,转头问绿容,“你不是擅长给人脸上妆吗?可会作画?” 绿容眼神躲闪,结巴道,“奴婢从小跟着杂耍团颠沛流离,从未拿过毛笔,怎会作画。” 谢行俭面露失望,可惜了,如果绿容会作画,直接将那人画出来不就一目了然? 功亏一篑啊… 谢行俭低着头,脸色死气沉沉,绿容一见他如此,小心翼翼的开口,“不过,我会些碳笔画,小时候背着爹偷偷摸摸学的……” 谢行俭当下一喜,立马唤人取来厨房里的煤炭和白纸。 绿容捏着黑漆漆的煤炭,信心满满的在纸上画了起来。 谢行俭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油家的说那人当初是蒙着脸的,没想到绿容竟然看到了那人的脸,真是天助我也。 有了画像,他可以去请木大人帮忙,京兆府每天都有人在城门口画那些来京城的陌生人,除此之外还会登记他们的住处,如此一来,他就可以通过比对,提前找出那人,这样就省了林大山再冒险缩骨成绿容去见那人。 可当他满怀期待的看到绿容的画作后,他顿时傻了眼。 他将目光转向绿容,绿容撑着力气眨眨眼,“谢公子,我画的您能看懂吧?” 白纸上寥寥几笔黑线勾勒出了人物大致轮廓,眼睛嘴巴等五官都挤在一块,四肢简单,活像个火柴人。 瞧着绿容沾沾自喜得样子,莫非她觉得她画的非常不错? 谢行俭不由得想起上回他爹吐槽他作画的样子,他那时候好像和绿容一模一样,对自己的作画水平没有一丁点的自知之明。 谢行俭默默的卷起火柴人画像,可能出于同病相怜的角度,他没有直言绿容画技差,而是拐弯抹角道,“你画的这人未免太大众化了,想来单凭一张图很难认出他。” “不大众啊。”绿容反驳,“他嘴角有颗痣,腰间垂有镶嵌玉佩的禁步……” 谢行俭倏而展开画,火柴人光秃秃的脑袋下确实有一块黑点,谢行俭仔细看了老半天,才看出来这是绿容特意加上去的痣。 他一直以为这块黑点是绿容作画过程中的误笔…… 至于禁步…… 这一条直直的黑线,难道不是火柴人的腿吗? 谢行俭勉强笑道,“怪我一时没察,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绿容身子平躺到床上,微微闭上眼,“公子只管去做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想必大后天的会面,公子应该已经找好了人代替绿容去见那人吧?” 谢行俭没想瞒绿容,遂点点头。 绿容道:“那公子可得小心了,那人在马场有熟悉的手下,一旦公子的人进了马场,就是一脚将自己送进了猎人提前放的陷阱里,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掉进坑里,再也爬不起来。” 谢行俭轻轻咬着牙,皮笑rou不笑道,“这些本公子自会安排妥当,你且好生养伤吧,我答应过你爹,事成之后,送你们父女俩平安出城。” “那就多谢公子了。”绿容彻底闭上了眼,不再理会谢行俭。 谢行俭没在绿容房里久待,捏着火柴人画像,急色匆匆的出了下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