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 第3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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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彦清胳膊撑在腿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角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李桑柔看回低垂着头的卫福,笑问道:“老孟不让你回去?” “不是,孟头儿说,您说过,来去自由。”卫福急忙抬头解释。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卫福,等他说话。 “是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去衙门里领那些差使,也不想过继儿女,也不想搬出去,我觉得我跟艳娘,就现在,不是挺好么?”卫福沉默片刻,抬头看着李桑柔,一口气道。 李桑柔迎着卫福的质问,没说话。 “我跟艳娘说,就现在这样,不好么? “艳娘说,那个小院不是家,现在这样,不是过日子,没有人家过这样的日子,说我一出门就是半年一年,连个信儿都没有,生死不知,她担心的夜夜做噩梦,她说她等了我这么多年,是为了和我好好过日子,不是为了过这样不是日子的日子。” 卫福一串儿的话,说的很急。 李桑柔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 “我跟孟头儿说,孟头儿说,这事儿得老大拿主意。”卫福看了眼孟彦清。 “这是你跟艳娘的事儿,我也拿不了主意,你们的日子要怎么过,只能你们两个商量。”李桑柔看着卫福,温声道。 “这一趟,我跟老大,跟大家伙儿出去这一两年,在豫章城,九溪十峒,睦州,这一路,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一想,从此离开大家伙儿,领什么衙门的差使,守着家,鸡毛蒜皮,我就觉得,生不如死! “可艳娘说,我们现在过的日子,她生不如死。 “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她为了我,苦了二十来年,我不能辜负她,我不该辜负她,可我一想到她说的日子,我就!”卫福的话猛的哽住,好一会儿才缓出口气,“那样的日子,我熬不了几天。 “我该怎么办?”卫福抬头看着李桑柔。 “我也不知道。”沉默片刻,李桑柔温声道,“你要自己想办法,或是自己做取舍。 “要么,你想办法让她听从你的安排,或是,你在你想过的日子,和她之间,做决定,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不会觉得不好。 “我从来不觉得有任何恩情,值得一个人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可要是为了她,是因为你心疼她,爱她,你觉得值得,那就值得。 “如果你坚持自己过自己想要的日子,那你要想好,也许她会死,阴郁而死,病死,甚至自弑。 “要说服她,或是说服自己,只能你自己去说服。 “如果放弃你想过的日子,或是坚持,后果只能是你一个人承受,也就只能是你一个人做这个决定,只能你自己思量,决断。” 卫福抬手捂在脸上,好半天,往后靠在椅背上,苦笑道:“良哥老妻病重,他只在暗中,托人送银子,请大夫,我当时觉得他想的太多,现在才知道,是我想得太少。” 李桑柔沉默看着他。 卫福呆坐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我回去好好想想。” “嗯。”李桑柔看着卫福转个身,拖着脚步往外,看着将要站起的孟彦清,低低道:“让人看着些。” “已经让人看着了,老大放心。”孟彦清叹了口气,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 李桑柔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马厩院子,挪了挪椅子,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出了好一会儿神,长长叹了口气。 第301章 不该这样 李桑柔正犹豫着是不是让人去一趟陈留县,付娘子风尘仆仆,进了顺风总号。 老左带着她进了后院,李桑柔正看着窜条钓鱼,听到动静,回头看着衣裳肮脏,黑瘦憔悴的付娘子,一边挥手示意老左去忙,一边站起来,拖了把椅子给付娘子。 “刚回来?怎么回来的?先坐下歇会儿。” 李桑柔示意付娘子坐,先倒了杯茶给她,接着走进旁边的棚子里,提了只红泥小炉出来,架上铁丝网,放上几根腊肠,几片腊五花rou,又放上一只馒头,再进去,冲了碗油茶端出来,递给付娘子。 付娘子三口两口喝完了一大杯茶,接过油茶,转着碗,呼呼吹几下,喝一口,一口接一口,喝得很快。 李桑柔坐在红泥炉旁,用筷子翻着腊肠和五花rou片。 付娘子喝完油茶,腊肠腊rou也烤好了,李桑柔将腊肠腊rou和馒头放进碟子里,连筷子递给付娘子。 付娘子呼呼吹着气,一口气吃光,再接过杯茶,连喝了几口,看着李桑柔笑道:“张姐说你吃食上头最讲究,还真是,真好吃。” “你大哥不放心你一个人出来,还真是。”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付娘子道。 “我没事儿,就是今天早上走得早,大过年的,又没地方买吃的,搭的那车队,赶路又赶得太急,一路过来,一会儿都没歇,也就今天饿了点儿。”付娘子忙解释道。 “你年前就去陈留县了,一直在陈留县?什么案子?这么复杂?”李桑柔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直都在陈留县。 “案子简单得很,就是太简单了,没什么可挖可找的地方。”付娘子叹了口气。 “死者姓杜,行五,都叫他杜五,或是五爷,大名叫什么,他媳妇都不记得了,也许就没有大名。 “杜五是个老泼皮,原本在陈留县粮食行混饭吃,粮食行没了之后,就没了正经行当,经常在四门外溜跶,碰到外地的,或是乡下进城的,坑蒙拐骗,混口饭吃。 “杀杜五的,是他儿媳妇。 “杜五的儿子是个瘫子,据说是七八岁上,被他一顿毒打,打瘫的。 “杜五儿媳妇被抬进他家,还不到一年,他儿媳妇是个哑巴,娘家是老洼镇大坑村的,老洼镇水少,是个穷地方,大坑村更穷。 “哑巴没有名儿,唉。”付娘子低低叹了口气,“不能说没有名儿,她的名儿就叫哑巴。 “她被押进建乐城的时候,卷宗上只写着杜氏媳妇,没名没姓,因为陈留县里,杜家,街坊邻居,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娘家姓什么,谁会关心这个呢,一个哑巴而已。 “我去了一趟大坑村,见到了哑巴的爹娘家人,哑巴姓孙。” 付娘子的话顿住,沉默片刻,才接着道:“也许她不想姓孙,没名没姓最好。 “说远了。大坑村的人说,哑巴从小儿就叫哑巴,她家人,村里人,都叫她哑巴。 “杜五的媳妇托了一条街上的孙媒婆,给她儿子找个媳妇。 “孙媒婆外家是大坑村的,就给牵了线,杜五媳妇拿了半吊钱,交给孙媒婆做彩礼,孙媒婆给了哑巴父母三十个大钱,就把哑巴领到陈留县城,头上扎块红布,就算嫁进了杜家。” 付娘子的话顿住,双手捂着杯子,看着清亮的河水,沉默了半天,才接着道:“杜五的儿子瘫了十来年,两条胳膊和头能动,腰以下,两条腿,还有中间那条,早就干瘦的皮包骨了,不能人道。 “哑巴是傍晚被送进杜家的,当晚,就被杜五jian了。 “街坊说,杜五jian哑巴,就在杜五儿子睡的东厢,说这叫父代子职,说杜五提着裤子出来,杜五媳妇就拎着棍子冲进去,把哑巴打的满地乱滚。” 付娘子的话再次顿住。李桑柔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高大巍峨的角楼。 “杜五媳妇,是被杜五用半块杂面馒头骗进家,jian了之后,就算成了亲。 “说是没生儿子之前,杜五媳妇逃过几回,杜五就在她脚上钉了铁链子,栓在院子里,后来生了孩子,安了心,才解开了铁链子。 “铁链子磨烂了杜五媳妇的一只脚踝,杜五媳妇就跛了一只脚。 “哑巴在杜家这将近一年,几乎天天被杜五强jian,一开始,杜五jian完了,杜五媳妇拎着棍子打哑巴,后来,就是杜五一边jian,杜五媳妇一边拎着棍子打。 “出事儿那天,是傍晚,哑巴正在院子里纳鞋底,杜五那天喝了几杯酒,进了家,院门都没关,就脱裤子扯着哑巴jian。 “杜五媳妇新削了一根荆条,说是一荆条下去,哑巴就疼的哆嗦起来,杜五叫着喊着让他媳妇用力抽,杜五媳妇又抽了两三荆条,哑巴手里正好抓着纳鞋底用的锥子,扬手就扎进了杜五眼睛里。 “杜五经常在院子里强jian哑巴,街坊里的浪荡子,或是闲人,经常趴在墙头上看戏,哑巴扎死杜五的时候,说是看到的人,有七八个,我找了其中五个,都是一样的说辞。” 付娘子指了指带回来的包袱,“都写了供词,按了手印。” “管用吗?”李桑柔看了眼包袱。 “照律法,不管用。”付娘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脸疲惫。 “你怎么打算的?”李桑柔看着付娘子。 “这个案子。”付娘子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不光这个案子,这些年来,有两条,常常让我忿闷郁结。 “其一,是口供,象哑巴这个案子,杜五媳妇说杜五从来没jian过哑巴,哪怕这是一件人尽皆知,几十上百人亲眼目睹的事,可照律法,那些都是外人,说话不算,记到卷宗上的,算数的,是杜五媳妇这句从没jian过! “我在豫章城的时候,有桩案子,丈夫疑心媳妇与人有私,失手掐死了媳妇,就和父母一起,把媳妇吊到梁上,说媳妇儿是自缢。 “丈夫掐死媳妇时,满屋子的下人都看着,案情明明白白,可照律法,媳妇儿怎么死的,要听翁姑怎么说,丈夫怎么说,至于下人们,他们是下人,也是外人,他们说的不算。” “我不知道这些,为什么律法上要这样采信?”李桑柔眉头微蹙。 “大约,是只能如此吧。”付娘子声音低落,“除了户数极多的大县,除了县令,还能有个县丞,多数的中等县,小县,都是只有一位县令,连县城内,都很难明察秋毫,县城之外,各镇各村,就只能全凭乡绅宗族。 “有时候,一个案子清结,不是为了辨明是非曲直,而是为了把事情抚平下去,死人已经不会说话了,安抚好活人就行了。”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 “第二件,是这父父子子,父不做父行时,子为什么必须为子?圣人的意思,难道不是先父父,再子子?”付娘子声音里透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懑。 李桑柔看着她,没说话。 “只要妻杀夫,子杀父,就是十恶不赦,就要斩,甚至凌迟,不管这夫,这父,是人,还是禽兽。不该这样!”付娘子一字一句。 “你有什么打算?”李桑柔靠在椅背上,看着付娘子问道。 “陆先生说,你能面见皇上?”付娘子看着李桑柔,满眼希冀。 “我确实能见皇上,不过,这样的事,我没有办法,我也不会插手这样的事。 “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只能你自己想办法,你自己去做。”李桑柔顿了顿,看着付娘子,“不过,这一趟,我会在建乐城呆一阵子,一两个月吧。” 付娘子脸上滑过丝丝失望,呆了片刻,低低叹气道:“从豫章城过来建乐城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我想做什么,我要做什么。 “在豫章城的时候,我唯一能想的,是今天还能不能替人写状纸,这桩案子,能不能站到公堂,后来,就是只能想一想,还能活几天。 “从豫章城过来的路上,我就想着,以后,我应该是能想替人写状纸,就能写,想替人打官司,就能打,可我就只替别人写写状纸,只是打打官司吗? “到了建乐城,我先是被带到这里,在前面铺子里等到陆先生,陆先生把我带到张姐那里,说是你的吩咐。 “后来,陆先生带我到大理寺,到刑部去看案卷。” 付娘子喉咙微哽,片刻,慢慢缓过口气,才接着道:“无数的案卷,无数的郁结。 “那些郁结,我和陆先生说过,陆先生说我太不安份,太会胡思乱想,可我就是觉得,不该这样。” “那现在,你想好要做什么了?”李桑柔迎着付娘子的目光,“你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你都想好了?” “是。”一个是字,付娘子答的干脆之极,“我想问一句,说一声,只要不连累你,别的,没有什么。” “我不怕你连累。”李桑柔带着丝丝微笑,“不过,我也帮不了你,我只能看着你,看一场热闹。” “嗯。”付娘子慢慢呼出口气,端起杯子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