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 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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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映急急起身将她扶进屋中坐下。 江凝柔声责怪,“难得举家一聚, 你为何不去?” 英俊面容神色沉沉,“父亲正好捉着机会当众数落我的错处, 我又何必亲自去自讨没趣?” 江凝道, “你体谅他为人父, 为人师长,为中土武林宗主,在外抵御夷狄鱼目混珠,煞费苦心;在内,自己亲儿子却将一名来路不明的苗人少女带在身边。且不说如何折损父亲威严。单论你自己,如今及冠之年,尚未婚配,让外人听去,不知生出多少闲话。父亲这人,虽说忠直过头了些,到底不会害了你,你且不要令他伤心。” 江映道,“这事我不想再提。” 江凝见他态度强硬,故不再说话。 屋中气氛一度凝滞,尔后,江凝打量起台榭上看雪的少女。 目光相接,何萍月慌忙移开视线,看冰湖,看山柏,看无处安放的小手,不知不觉江凝已走到她跟前,略显吃力的坐下来,打量何萍月。 江凝说道,“倒不如,将她送到我那处山庄上,改做江姓,收作我惊鸿门下弟子。如此,既可打消父亲怒气,又免去外人闲话……如何?” 江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便问萍月,“你愿意吗?” 萍月对上两人期盼的目光,略迟疑地点点头。 · 接下来一段记忆,对萍月来说因痛苦孤独而显得异常混乱。 间或听到两三声少女愤愤不平—— “别人的惊鸿剑,是‘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江萍月的,是‘寿陵学步,棘刺沐猴’……” “干脆别叫惊鸿剑,叫笨鸡剑比较相称。” “光看她,我们笑都笑死了,还怎么练剑?眼见惊蛰斗剑在即,再这么下去,师姐们定是要败给那群臭男人们。” “若我是她,从七岁崖跳下去一了百了。” “好好的,跳什么七岁崖?倒不如将她派到月影山庄去做jian细!” “正好,那群臭男人们觉得江萍月长得好看,都喜欢偷看她。派去做jian细,叫他们无心练剑,实在美得很。” 一众女孩子都吃吃笑起来。 笑过之后,一女子道,“不行。我去禀告庄主,重阳之前,叫她去青云山涧独自练功,以免耽误我们大家。” 江凝的脸却是清晰、温柔的。 摸着她的头发,温声说,“萍月要合群,才能与师姐们要好好相处。” 山柏林的雪化了,下头山崖冰雪消融,从一色的白里头露出郁郁葱葱的绿。 萍月捻了片青杨的叶子,吹响一首奇异的苗岭小调,引来数只蔚蓝闪蝶飞上七岁崖。 围绕着她的少年少女都大声喝彩,拍手赞叹。 人群背后传来中气十足一声喝斥:“什么事这么热闹?” 少年人们回头一看,恭恭敬敬鞠躬拜道:“掌门师父!”“掌门师叔!” “铜先生!” “屠先生!” 紫袍中年人一张棱角分明国字脸,神色凛然,眉目威严,正是“剑老虎”江余氓。江余氓身后一左一右跟了两位剑客,乃是他的随行属下铜面生与屠万金。 江余氓面容不怒自威,此刻又带着三分怒意,令一众少年人们战战兢兢。 片刻之后,他又笑问道,“你们这群小孩儿,玩些什么这么开心?” 少年们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说道,“萍月师妹吹山曲,引得一群漂亮蝴蝶飞上光秃秃的七岁崖,实在好看的很。” “哦?” 少年人往四散开来,被蝶群围绕的萍月懵懵懂懂回过头,正好与江余氓视线相接。 剑老虎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嘴唇紧抿,幽寒目光凝视之下,哪怕叶玉棠也觉得似有芒刺在背。 江余氓话音平静非常:“这苗蛮,是哪个混账东西,引到我雪邦来的?” 此时片刻宁静,不过山雨欲来之势。屠万金与铜面生自然深知这一点,面面相觑,脸色发白,叹着气摇摇头。 不远处孔婆婆与仪婆婆匆忙赶来,跪在江余氓跟前。 两位老婆子出身惊鸿山庄,心系有孕在身的少庄主,故必然是偏袒江凝的:“这苗人女子,是公子爷带回来的。” 若是叶玉棠没想错,这一年天下正乱,南蛮为祸岭南,朝廷诏令无法到达,致使岭南民不聊生。凛冬时节,江余氓携铜先生、屠先生、邱先生前往岭南驱逐南蛮时,邱先生落入贼人陷阱,不慎殒命。江余氓面上虽不说,心中却苦闷之至。开春回到雪邦之后,便因诸多事情,与自己唯一的亲儿子决裂,就此气得大病一场,避居终南整整两年,大邺七年方才被请出山来。 这一年是大邺五年的话,那此时的江余氓,刚因苗人折损一名至交,一回家中,便见到一个他平生最憎恶的苗人。 叶玉棠心道糟糕,这回可真完蛋了。 萍月几乎是被江余氓只手拎着穿过半个雪邦,扔到江映跟前的。 两父子僵持了一阵。江余氓态度倨傲,似乎等着儿子下跪求饶。 江映也在等,等着父子之间平心静气的对话。 等来的却是江余氓不由分说的一句:“让她滚。” 江映眼神一下就凉了下去,“若我不呢?” 江余氓不可置信,几近讥讽的笑道,“若你不呢?那就你滚。” 江映直截了当:“好。我滚。” 江映一手携着萍月,径直出了门去。 他轻功极佳,江凝拦他不住,只好挺肚子,回头向父亲求饶:“君子一诺千金重,他允诺旁人要照顾好这女孩,必不该自毁誓言……爹爹,这不是您教他的吗?” “就他?”江余氓冷冷一笑,“他无心庄中事务,日日流连长安平康坊。尚未娶妻,却处处留情,名声在外。不知外头养的哪个野女人,送给他这么一个杂种,他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带了回来。他当我天下第一邦是什么地方?他又算得什么君子!” 萍月趴在江映肩头,看江凝慢慢跪趴下去,捂着肚子痛哭在地。 她也不禁流下泪来,小声问江映,“是不是我做错事了?” 江映脸色苍白,神态坚定平静,“不是。不关你的事。这件事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 萍月又被江映带回了平康坊画船酒肆。 除了这间酒肆,江映似乎无处可去。大部分时间里,江映都不在萍月身边,萍月无人照料,闲的发闷,出了房门,在画船酒肆中漫无目的,四处闲逛,不知不觉,便闯入一间虚掩的屋子。 透过细小门缝,叶玉棠不得不跟着萍月往里头窥探: 屋中豪华精致,墙面以青漆涂饰,梁上绕着层层罗纱,屋中点着红烛,照得青墙红纱气氛暧昧。 床上两具躯体叠在一块儿,衣裳凌乱,细长、白皙的胳膊缠绕在一具魁伟、英武的黄棕色身躯上。 起伏隆动,却始终相接,看上去有种奇诡的美感。 萍月偏了偏脑袋,似乎想知道这两人是在干什么。 叶玉棠也随之偏了偏脑袋,这是在练什么双修神功?看起来好生厉害。 娇滴滴的女声也变得尖、腻,到后来似乎有点喘不上气。 细长的足背绷得直直,晃了几晃,动作就停了下来。 女子睁开眼睛,从男子肩上望向门缝,媚眼轻挑,笑着说了句什么。 男子随之回头,瞥见萍月,低头骂了句什么。旋即起身来,系好腰带,往那胡姬身上又撒了把角子,瞪了萍月一眼,径直出门去。 胡姬拂去身上铜钱,略整了整缭乱衣衫,歪坐起身,朝门外女孩招招手,道,“月姑娘,过来。” 萍月走进屋去,胡姬执喝空了的高足杯瞧了眼,抓了把瓜果糖仁扔在里头,递给她抱在怀里吃。水蛇一样的胳膊虚搭着萍月,问,“小姑奶奶,刚才看什么?” 萍月道,“你们刚才在做什么?我从没见过,好生奇怪。” 胡姬一把细细嗓子咯咯笑起来,问她,“是奇怪?还是有趣,觉得很喜欢?” 萍月猛地摇头,“看起来好讨厌,一点也不喜欢。” 胡姬慢悠悠说着,“这叫男欢女爱。” 萍月试图理解这个中原词语,有些不明白:“男欢女爱?我怎么觉得,那男子并不怎么开心,你也不怎么喜欢他的样子?” 胡姬笑叹道,“月姑娘呀,你年纪尚小,自然不明白。如果有一天,有个男子这么对你,你却不觉得厌恶……那就是男欢女爱。” · 一群胡姬携萍月一块儿一艘画船上头跳了一整日的舞。 直至长安城中入了夜,天渐渐暗下来,内坊闭门,入平康坊过夜的恩客也渐渐多了起来。男子入画船酒肆,见高挑胡姬与瘦削苗岭女子翩翩起舞,不禁也大受感染,回廊中起舞而和。 忽而少年长孙茂推门而入,瞧见几乎被胡姬包围的少女,当即跳上画舫,将她拽下来。 彼时此人已高出萍月半个脑袋,只是蹲身下来同她说话时,依旧是模糊不清一张脸,怎么都看不清晰。 长孙茂问她,“小丫头片子,你怎么在这里……江映哪里去了?” 萍月摇摇头,“不知。” 少年人叹口气,“我想想啊。走,我带你找他去。” 长孙茂一路将她携出平康坊,趁宵禁之前,带她进入东市鸿鹄茶肆,直入茶肆最深处一间书斋。 江映一身黑衣,在书斋中寻着什么东西,闻声回头,有点诧异道,“怎么将她带过来了?” 长孙茂将萍月领至书案一侧,气得笑了,“我不将她带过来,这姑娘今夜怕是在你那处,被当做妓子给……” 他突然不说了。 叶玉棠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干着急:给什么?你倒是说啊? 顿了顿,他纳罕道,“事不关己的。这姑娘既不是你什么紧要人,你何故为她和叔父闹成这样?” 江映笑了,“你如何知道,我是为这小姑娘同他决裂?” 长孙茂不解,“那是为何?” 江映道,“不论你做什么,但凡不合他心意,便觉得你是‘游手好闲’。不认可你付出一切,事事打压,不留情面。甚至,甚至逼迫你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为妻,你愿不愿意?” 长孙茂想了想,问他,“哪家女子,美不美?” 江映一哂,“也是,我又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茂道,“也只有你们父子俩,如出一辙的牛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