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 第1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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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桐道,“师姐,你记得第一次见这人时的情形么。” 李碧梧微微敛眉,像是陷入回忆,“最后一式‘分阴阳’,我始终练不好。成日待在清明境练气,宝哥……就在我身后几步的树下看,一连数十日,不声不响。直至我大成那日,他突然开口,说要试试绝迹已久的‘魂梦千思’威力如何。一身白色旧衣裳,背一把毫不起眼的琴,看着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人。可若非他主动出声,我甚至都不曾察觉有人在近旁……” “那天你与他过了六百一十四招。”李碧桐将她回忆打断。 李碧梧眸色一沉,继而微微笑起来,又接着说了下去,“若非牵丝绞断了他的琴,后头还不知多少个来回。那是我第一次施展分阴阳,便如此极尽酣畅,又赢了他,好不得意。便同他说,你自己要与我过招,琴断也是你自找的。他却不恼,道了声谢,转头便走了。第二天,清明境的树下,他仍在那,递给我这三毒丝玉钗,说是为了答谢我不吝赐教。” “你绞断他的琴,他却反赠三毒丝玉钗给你,这是什么道理?” 李碧梧微偏了偏头,“宝哥他待人极好,从不需要什么道理,从不图什么,这难道不是他最有趣之处么。” “从不图什么?有舍有予不求报答,真正慷慨极了!”李碧桐冷笑道,“说到底,不过是怕有债被人缠而已。无欲无求,不曾亏欠,所以才来去一身轻。” 李碧梧略略一愣,喃喃道,“怕被纠缠?” “你与他相逢日短,识人不清,也不怪你。”李碧桐道,“看仇欢,与他朝夕相处一载有余,身怀有孕却被逐出终南,以致身陷桎梏,他有几时曾救其困厄?” 李碧梧仍嘴硬道,“那是因,她蠢……” 话一出口,细细品来,却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 她一瞬间明白了师妹的意思,有些说不下去了。 李碧桐叹道,“他弃你而去,你总以为是自己不好。其实是他不值得,所以那日我寻到恢复你五感六识的解药,便想以此为契机放他走,也想着,兴许你就此便能清醒过来。” 李碧梧有些愕然,“原来你是为我好?” 李碧桐笑了,“你仍像个小姑娘。” 李碧梧声音渐渐低下去,“原来是宝哥……不值得?” “三神山不也如此?为了维系仙山门人的逍遥自在,不许门中弟子与世人有过多人情往来。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往来皆是羁绊,人情都是负累,一旦受困其中,便再难脱身。可芸芸众神,谁又不曾彼此拖欠?所以师祖当年会义无反顾,离开三神山。师父耳濡目染,至死也不愿回到那个地方去。”李碧桐温声往下说,“所以师父教你使毒而不得解药,教我用药却无功夫自保,为的就是要你我二人彼此羁绊……” 话音一落,两人均陷入沉默。 洞神庙中唯一一盏烛早已烧灭了,坍圮的洞xue漆黑一片。 李碧桐抬起头,眼底有浮光掠过,忽然笑了起来,“我记得,仙人寨下的月光也像这样。” 李碧梧怔了一下,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崖下全是碑铭墓xue,一入夜便鬼气森森的,你怕极了那地方。” 李碧桐平静地接过话来,“师父最可恨,给一片箭竹叶,叫我在那鬼地方看着你练功。” 李碧梧也难得浅浅笑起来,“师父要第二日崖下碎石皆成砂,给的那片叶子却不能半点破损……若没记错,那年我不过才十一岁。” 李碧桐望向月光,“师父虽严厉,总提出种种苛责条件,一桩一件,于师姐来说却不是难事。” 李碧梧蹙了蹙眉,像是陷入回忆之中,“可是第二天还是受了师父责罚。” 李碧桐道,“你衔着叶子吹曲,吹到‘清露跳’,我一听便不怕了,你便将这曲吹了一宿。第二日师父下崖来,见石头还是石头,一颗没少。你我抱作一团在上头打瞌睡,满坑满谷皆是被你内力震碎五脏六腑的蛤|蟆小鸟。” 一面说着,一面微微笑起来。 李碧梧也笑起来,“下巴好似脱了臼。” 李碧桐接了下去,“连吹一宿曲子,怎么不脱臼?往后几月,但凡吃饭,便听得一旁嚼得咔咔地响个不停。” 话音一落,两人都咯咯笑。 笑着笑着,李碧梧便停了下来,望着头顶月光,闭上眼。 她想起一双眼眸。师妹说的没错,那是无欲无求一双眼。 世人皆有所求,贪嗔痴恨爱欲恶,一眼往来,眼底各有炽热欲望颜色。 清明境下初相见,她一回头,就对上一双疏淡眼眸。 疏淡山前一轮月,是临流沦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无量山色湖光从此皆有了神采。 每每她看见天上冷月,总会想起那一眼凝望。 清明冷淡,波澜不惊。当时只道是寻常,最是惊艳是寻常,她丢不开也忘不掉。 而如今,两人围困山中,相近不想见,只能共望着天上一轮月。 多年龃龉,各有痛处。师妹寥寥数语,无意却勾勒出的无量山中亲密无间的岁月。 二十载流水无声落梦魂,李碧梧只觉得有如浑浑噩噩大梦一场。 再睁眼,红崖绝壁上追逐奔跑的两个小女孩倏然消失不见。 几缕冷月漏照到谷底,泥中尸骨,壁上彩花,竟如泉下骷髅,梦中蝴蝶。 朦胧之中,只听见李碧桐嘱咐道,“按师父遗训,若有弟子继任,需交出执掌药典或武功秘籍。但一来,你已不算的我门弟子。二来,碧梧仍在,按我门规矩,需将药典交予她。这药典我分放于三处,黄芪白术各执掌一处,还有一册,在我怀中。小兄弟,一会儿你取了去,替我交给碧梧。” 长孙茂勉强答应一声,“是。” 而后又看向长孙茂身侧,顿了顿,方才开口说道,“我只求你一件事。碧梧入这洞中,周身冰封霜冻,动弹不得,只得由你将她背出洞去。” 白衣男子略一点头。 李碧桐又道,“碧梧,你出去之后……” “小檀,”李碧梧将她打断,顿了顿,再复开口,“一门百年毁于你我之手,这值得么?” 李碧桐却好似如释重负,轻轻笑了起来,道,“这两年,我常常在想,倘若我们两仍是三神山弟子,各自身怀绝技,来去无牵挂,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我不知道,”李碧梧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只喃喃答道,“兴许我与你……应当都过得比现在好。” “那样的话,尹宝山对‘分阴阳’无甚好奇,师姐与他甚至不都不会相识,又或者,熟络到生厌。师姐与我皆会毒理药理,师姐不会中毒,我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长孙茂听得这话不妥,抬眼向李碧桐望去,可惜背着光看不分明。 隐隐回想起查探她伤势之时,蛊毒蔓延她周身,有病入膏肓之状;此刻脸上却干干净净,皮肤洁白透亮,在月光底下,竟似回光返照之相。 李碧桐停了一停,又接着说道,“三神山一年山门只开三次,一开只十二个时辰,若当日不能赶回山中,便要在世间游荡足足四个月才能回去。那时师姐与我或许都会成为尹宝山那样的人,在某处山中,遇见一个师姐这样的人……” “别说了……” “我也想过,师父这么做,终究是错了么。” “小檀,”李碧梧话音很轻,“你后悔么?” 李碧桐摇摇头,笑了,“可我常想起壶中的陈普,窗外的夜雨,山上的薄雪,未练熟的荒渺四十九式,与未完成的七十重药理……有笑有泪有恨,可我却不后悔踏这红尘。” 李碧梧垂下头来,声音轻颤,“可我……怎么有些后悔?” 洞中安静下来。 李碧梧抬起头来,“小檀?” 再无回答。 长孙茂猛然回神,想去探一探李碧桐情形如何。头重脚轻走出几步,小腹猛地遭了无形之力一记钝击,闷哼一声,栽倒下去。 男声在背后响起:“已经去了。” 李碧梧有些迷茫,“谁?” 长孙茂咬了咬牙,回头道,“你既能进来,为何不救她?” 白衣人道,“没用的。四五天之前,她便已没了性命。只不过濒死之时,服了一粒溯魂丹,方才将神智留存至现在。能讲完这番话,已是不易。” “你是谁,为何在这洞中?”李碧梧仍是不解,“小檀,你为何不理我?若有人为难于你,我立刻过来,替你将他杀了。” 歇上片刻,长孙茂复又狼狈爬起来,不及走到武侯车畔身,又重重摔了一跤。 白衣人道,“解一勾吻,如体内有龙争虎斗,滋味不好受……你最好别再动了。” 李碧梧问,“你为何知道解一勾吻是什么滋味?” 长孙茂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得冲他吼了句,“你究竟是谁啊?” 白衣人反问道,“叶玉棠是你什么人?” “我结发妻子。” 白衣人嗯了一声。 忽然埋下头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长孙茂简直莫名其妙,“怎么?” “也就是说……”白衣人若有所悟,“我是你岳丈。” 长孙茂瞬间噤了声。 白衣人将他看了又看,左右看不出个稀奇,不由啧了一声,“脾气怪,口味也怪。” 作者有话说: 无端妖冶,终成泉下骷髅;有分功名,自是梦中蝴蝶。——陈继儒《小窗幽记》 第110章 悛恶7 叶玉棠心头一笑, 岳丈,你也配? 老妖怪又讲,“倒是还挺俊。” 她心里得意, 那是。 接着听见他说,“难不成脸蛋好看, 别的就都不管了?” 这世上不够强的, 便只能孤独终老了吗? 那你与仇欢又算什么, 意外? 沉默良久,尹宝山忽然又啧啧两声,“武功这么差, 也敢自伤一勾吻。” 长孙茂气促不已, 勉强问道,“你怎……知不是旁人下毒。” “你看啊,”尹宝山讲得颇为悠闲, “擅用一勾吻者,若要杀人, 往往会三击往气户、神封与期门而去, 这样,中毒者必死无疑, 一旦运用内力,一勾吻只会直冲心门而去;但若要使一勾吻激荡内力, 最好三毒去往神阙、梁门、太乙,这样, 毒性片刻齐聚气海,又立刻被原有内力吞并。” 长孙茂道, “我将三毒直去气海, 也没什么差错。何况错了又会如何?” “既已服下解药, 倒不会如何。只是……”尹宝山沉思片刻,“毒性直入了气海,倒是错有错着。一来,会让你起初内力更强劲;二来,内力来得也更快。只是,这一勾吻也是毒啊。毒了气海,这就不好办了。” 叶玉棠心道,气海不过是任脉上一xue道罢了,大不了武功尽失。何况他从来不曾有过,又有何妨。用得着这么卖关子? 便听得尹宝山又讲了句,“气海,男子生气之海也。培补元气,益肾固精,补益回阳。” 说罢,俯身往长孙茂脐下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