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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卓远这一笔唤起的,却不是今人所见废墟,而是刚修建起的、泥砖累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级级台阶、城墙、烽火台。 长有万里,迤逦随广阔山脊起伏。 史传中曾记载,离乡人与妖魔围绕着这道长城的战争,延续两百余年。它称不上坚不可摧固若金汤,却是为抵达这片大陆不久的离乡人,争取到最关键的喘息之机。 此刻这道长城降临此地,赫然在巫庙之中化为天堑,与森峰列岫一起,遥遥隔开八千手救难观音与任飞光。 也隔开任飞光手中陡然亮起的剑光。 便见有若怒涛的剑影去势一凝,卓远所需的一息之机已握在手中。 他的笔尖尤带长城介立之意,抬起时却诡谲地发出了钥匙叮铃相击的清脆声音。 滴落的墨珠悬在半空,下一刻随笔锋抹开,成一道漆黑的锁孔。 这锁孔正对着八千手救难观音。 八千手救难观音心头掠过浓重的阴云,好像站在绝壁边向上眺望,忍不住为之高远战栗。 但她并未慌乱,前左都督在听到“天”字时就动手,的确果断,可要说最先动手的人,是她这个猜得到说出那句话后会激起什么变化,但依然说出来的邪神。 开口时八千手救难观音就做好准备,水墨长城霍然展开时,她先一步抬手。 “——!” 避在后方的卢妙英突然听到老婆婆主祭大喝一声。 好像大喝了一声,卢妙英见到老人背脊紧绷,胸膛也因为喝声嗡嗡沉闷一瞬。 可偏偏,她耳朵没听到那大喝声。 在大喝的同时,老人跳起,落下,踩着节奏,卢妙英曾见过的奇异韵律,再一次出现在老人脚下。 冥河涛涛,水浪汤汤,卓远的狼毫刚要插入锁孔中,突然不受控制地猛咳。 狼毫落点出错,通往虚空的漆黑锁孔涂抹成一团乱糟。 他眼角瞥见那老主祭姿态,细眯起的眼睛向上翻起,眼白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便知是八千手救难观音控制了巫庙主祭,让她施展咒术。 卓远有提防八千手救难观音控制那腹有文气的少女插手,却不想这邪神强控人心之能,竟比他想象的更厉害,连大城内巫庙的主祭都能强控。 他晓得着八千手救难观音一直以来表现低调,但哪能想到她平日里显现的能力都刻意“低调”了许多。 卓远意料之外地晚了一步,咳嗽连连,一口气梗在胸中,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不仅如此,虚弱沿着他手脚蔓延向内,皮肤热得发汗,身躯内里反而泛起一阵阵寒意。 举手抬足的动作间,卓远关节像是得了风湿,骨刺扎得刺痛无比。且一头华发竟从发根处迅速变白,陡然看见,仿佛覆上一层霜雪。 短短一个呼吸间,少年画影不仅衰老伛偻,还重病缠身。 大司命坐下巫祝动手便是如此。 风华逝去,死期将至。 卓远不至于连笔都拿不稳,但他也失去水墨长城换来的一息之机。 只见泥巴和石砖的缝隙间,银液迸出,宛若飞瀑,又像是雪花喷涌。水墨长城轰然冲倒,给这冰寒的剑光撕扯,卷走,在激荡的风中飞逝。 然后,剑光有若巨浪,向八千手救难观音压下。 锋利的水沫刮在慈悲秀丽的邪神脸上,她眉目间却皆是欣喜。 卓远已失去阻拦的机会,而她终于能落得个自在轻松。 现在唯一让邪神在意的是…… 为何心头那片不安的阴云,没有散去,反而厚重低垂得像是下一刻就会落雨? 藏在暗中的洪福寿万万岁会出手吗?卓迢渺难道还有什么后招?亦或是哪个不在把握中的…… 无数念头如星子闪烁在她心头,行动上她则是义无反顾迎着剑光冲去。 眼见就能给这银涛般的剑影淹没,八千手救难观音忽而感到鼻尖微凉。 是锋锐剑浪让她心生寒意么? 八千手救难观音眨了眨眼,模模糊糊自己的眼睫上沾到一朵几近融化的绒绒雪花。 *** 太白峰。 “剑主!大封在扩大!” 惊呼夹杂在冽风中几不可闻,耳边只能听见冰雹落下地咚隆叮当。所有境界不够的剑客都已从此峰退下,不然剑阁花费大力气培养的弟子,还没展示自己的锋芒,就要平白折损在冰雹下。 唯有能锋芒外显的剑客可以留下,笼罩在他们周身的剑锋能破开砸过来的蹴鞠大小冰雹,保他们安然无恙。 不断有足够境界的剑客赶来,矗立山峰上的石柱很快都有身影顶着狂风冰雹站立上去。 很快石柱的位置已经不够,稍慢的剑客只能站在石柱之间的钢索上,硬抗激荡冰刀时还要确保不被摇摆的钢索甩下去。 即便如此,剑客们还是靠着同门的默契,很快确定好自己的位置。 天地都仿佛在颤动,唯有少数几人没有跟着乱抖。 最中央的巅峰,最高的那根石柱上,一身雪白劲装,腰间佩剑但手不握剑的剑阁之主,谢峥嵘,昂然挺立。 吹向他的风和冰雹,都在距离他还有数尺的地方碎裂,仿佛叫无形剑刃劈开,无法伤他分毫。 天地茫茫一片,常人在这里,别说看清什么,大概连眼睛都睁不开。但倾倒而下的苍穹,却清晰映在男子琉璃般的眼眸里,映在他漆黑如夜暝的瞳孔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