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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209节

    完颜阿骨打能听、能说契丹语,他听到对方最后那句话说到儿子的下落,心中既惊又喜,喜后又忧,眼中恳切之意瞬间喷薄而出:“林牙,贵人,请告诉我,宗宁在何处?”

    萧林牙盯着阿骨打:“他,还有马植,和宋人在一起。”

    “宋人?”

    萧林牙面沉如水:“怎么?阿骨打,你不晓得那些宋人是谁?”

    阿骨打的急切中添了一丝疑惑:“是……开封来的那对给公家卖胡豆的夫妻?”

    “阿骨打,事到如今,你还不与我说实话?宗宁这个儿子,你不想要了?”

    萧林牙陡然亮出的森然之色,令阿骨打发怔。

    继而,他倏地站起来,忿然道:“萧贵人,我不明白你要什么实话。你,难道没有儿子吗?哪个父亲会不担心儿子的死活?可是你们辽国,几年前问我们完颜部要人质,我的宗宁是个勇敢的孩子,不必我和他祖父多说,才七八岁的一个娃娃,就独自去了你们燕京城。这样好的孩子,是我不想要吗?是你们辽人……”

    阿骨打说得激愤,一时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萧林牙冷冷道:“我的儿子,没什么出息,醉心佛法,好多年前就不知云游去了哪里。你说得对,哪个父亲不担心儿子的死活。阿骨打,你们女真人,是不是恨极了我们大辽?”

    阿骨打喘着粗气,豁出去地坦言道:“是的,你们没有大国该有的样子。在我们深山老林中,便是豺狼虎豹那样的猛兽,掠杀弱小也不过是因为饥饿。一旦它们吃饱了,不会只为了开心,就去凌虐兔子和鹿。林牙,你是翰林院的贵臣,请向虎王和他身边的将相们进言,海东青和北珠,不会为虎王带来尊贵,只会带来日渐炽烈的仇恨。”

    萧林牙眯了眯眼睛,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他沉默片刻,又问道:“阿骨打,马植此番在雄州,与宋人,打交道么?”

    阿骨打脑中却已明白过来,眼前这辽国重臣,莫不是捏着宗宁的安危,在审问自己?

    宋人,马植?

    阿骨打压下自己的怒意,想了想,答道:“我们在榷场卖皮货和药材,马家兄弟汉话好,和宋人说话,都是他和宗宁开口。宗宁戳穿辽商使假钱,帮了一对开封城小夫妻的大忙,人家请我们吃烤羊。再有就是,马家兄弟想进一批上等的漆器竹器回燕京,几次散场后,都去寻那几个宋商,谈价钱。”

    听到阿骨打最后说到漆器竹器商人,萧林牙心里有了几分定数。

    离开密林后,宗宁也主动提及了这些商人。女真少年被信任数年的人差点取了性命,对于萧林牙这样出手果决的辽人贵臣,他更觉胸中骇意弥漫。少年便想用知无不言的表现,消弭萧林牙的怀疑。

    萧林牙又与阿骨打对视须臾,终于扬起下巴颏,对着侍立在帐门口的亲卒道:“你去将他们带来此处吧。”

    ……

    看到儿子安然无恙,阿骨打眉心的川字纹霎时舒展开了。

    但他与儿子拥抱时发现,宗宁的眼底,蒙了一层阴翳。

    听邵清与姚欢说了原委,阿骨打亦难以置信。

    马植,他看起来,对宗宁,如父如兄!

    他怎么,下得了手。

    萧林牙开口道:“阿骨打,你说马植从未与你提过让女真人投靠大宋、暗中壮大的事,我暂且信你一回。宗宁,我仍要带回燕京城,就让他住在我萧府之中。”

    阿骨打俯身道:“谢大辽贵臣给我长子容身之地。”

    又抬起目光,望着邵清与姚欢:“谢大宋义士救了宗宁。”

    邵清摇头:“我无甚本事,若不是辽国的贵人撞见,我不但救不了宗宁,恐怕和娘子也没了性命。”

    邵清顿了顿,转向萧林牙:“开封的宋人文士,常提到一句话,知屋漏者在宇内,知政失者在草野。草民此番机缘巧合,结实阿骨打与宗宁,听闻了一些不平不公之事,乃至惨绝人寰之事,还请贵人向辽主进言……”

    他话未说完,却听帐外远远传来嘶喊声。

    很快,伴随着马蹄的疾音越来越近,帐中除了不懂契丹话的姚欢外,众人皆听懂了报信者在喊什么。

    毡帘“哗”地被掀开,小半个时辰前被派去寻人的两个辽卒,冲进来。

    其中一个急急禀道:“坡那头,许多宋人,不是兵,像是庄稼户,乌泱泱都是男丁,应有五六百个。看到我们,便拿弹弓打我们的马,说要杀光辽人。我们打马跑得快,上了坡后,看到他们确实往此处奔过来。”

    萧林牙一脸严峻,问身边的主事官:“营中,守卒几何,商贾几何,可有弓箭刀枪?”

    主事官结巴道:“宋,宋人不让带角弓铜矢和长兵刃入境的呐,我们只有防身的短刀。边境司所派的护团军卒,二十人。商贾不到三十家,每家几个伙计,还有些拉车赶骡的。统共一百五六十人吧。”

    萧林牙指着邵清与姚欢,对主事官道:“雄州官府州军,不会突然挑衅。这两个宋人,我相信他们,给他俩一匹马,让他们赶紧离开这里,进城给州府报信求援。”

    大宋清欢

    第346章 民变(中)

    “叶大娘子,你是汉人,汉话好,你也骑马,和他们一起进城,说与州帅听。”

    萧林牙的语调不容置疑。

    萧林牙在边境截住叶蓉时,叶蓉老实告知,meimei叶柔,已经成了个宋人工匠的续弦。萧林牙心知,此事叶刺史定要去耶律淳跟前告状,指责萧清看顾不严。

    叶刺史统共就两个女儿,今日,若叶蓉这已经和耶律氏联姻的叶家长女,也有个闪失,他如何担待得起。

    营帐外,邵清扶姚欢上了马背,自己坐在她身后,一抖缰绳,驱着马儿小跑一段,却勒马驻足。

    他跳下马,对叶蓉道:“你和我娘子去报信,我不能丢下父亲。”

    叶蓉看看左右,出声阻止:“你现在回去,商团的辽人和女真人,岂不是都要起疑?你这宋人,留下来作甚。”

    邵清道:“怎会起疑?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辽国贵人救了宋人与他娘子一命,这个宋人甘愿作一回通译,问问乡民们缘由,很奇怪么?”

    姚欢心头揪紧,但也料到邵清必然作出此举。

    她深吸一口气,道:“好,多留一匹马也是好的。有劳叶娘子来挽缰。”

    叶蓉只得跳下来,像长姐一样拍拍邵清的右肩:“护好萧伯伯,小心臂上的伤。”

    邵清点头,又向姚欢笑笑,策马回大帐去。    ……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货堆的阴影下,辽商李相,眼见着两匹马都跑远了,才继续移动自己的身体。

    父亲……

    这个姓邵的宋人男子,口中的“父亲”竟是,萧林牙?

    李相又疑又骇。

    作为马植暗中的助手,李相今夜照着吩咐,准备引导完颜阿骨打离营,却被从天而降的萧林牙截了胡。没多久,李相就震惊地看到,马植的尸首,竟和杜京山的,被一起拉了进来。而那对宋人夫妻,李相识得,榷场里颇为风光的官商嘛,宋人金主和马植说过,他们是苏颂带来的人。

    马植的突然死亡,令李相懵了。

    懵不过几息,他便决定,赶紧跑。十里八乡的农夫们正在聚拢来,知晓此景必然发生的他,至少能跑在那些还在帐中熟睡的辽商们前头。

    此刻,猫着腰离开营地的李相,怀揣着新鲜的秘密,撒开腿,往城中真正的主人处,奔去。

    在他身后的辽人营地里,百来号辽人从睡梦中被唤醒,他们弄明白突然而至的险情时,纷纷钻出营帐,去寻找自家的骡子。

    他们的惺忪睡眼,刚刚适应朦胧月光下的大地,就看到了四面八方的火把。

    为了避免辽商中有jian细刺探雄州城防,榷场设置在城外,而辽人商团则于更远的郊野中扎营。

    数十顶大大小小的毡帐,挨着一处山崖。这本是安全合理的做法,背风,又能获得清洁的山泉水源。

    然而遇到攻击者时,这样的营地亦更容易被围困。

    须臾间,火把便如雁阵般有序散开,自中轴往左右翼,堵住了营地的三面。

    “先不要往外跑,”骑在马上的萧林牙高声呵斥道,“你们的骡子不是战马,怕火易惊,你们突不了围,还会被宋人活活打碎脑袋!”

    “贵人救我们!”

    “贵人莫要丢下我们!”

    辽商们哀呼起来。

    萧林牙喝道:“我不走,你们也莫怂得像木鸡一般,快,每人去捡三寸大小的石头,堆到兄弟们身后!”

    在营地的最外围,几十辆大车首尾相接,形成聊胜于无的防御工事。

    边境司的二十个军士,加上萧林牙的亲随,分成三队,列阵于车后。

    完颜阿骨打带着宗宁和几个女真人,来到萧林牙马首前:“萧贵人,你们手里的东西,我们女真人也会用。”

    “哦?甚好!”

    萧林牙赞一句,吩咐手下分出几个皮兜给女真人。

    契丹人所用的这种简易武器,源自早期吐蕃人所用的“乌朵”三四百年间在游牧民族间不断往东传习。皮兜两端套有环绳,皮兜里塞入石块,使用时,环绳一端扣入中指,食指和拇指捏紧另一端,cao纵者抡转绳子数圈后,松开一端,皮兜里获得动力的石块便如炮弹般飞出去。

    乌朵所盛的石块,比弹弓大许多,射程远不少,冲击力也不逊于普通箭矢,且石块遍地都是,比箭矢更容易获得。

    萧林牙的亲兵,皆出身契丹骑卒世家,还不会拉弓射箭的年纪,就会用乌朵。他们此番隐秘地随行,不可能带着马匹和弓箭,除了短刃外,只准备了数包轻便的皮兜。皮兜都已钻好空洞,割了麻绳穿紧,就能上手用。

    火把下的宋人乡民,很快临近乌朵的射程。

    萧林牙一声令下,只听一根根麻绳呼呼作响,电光火石间,巴掌大的石块便飞了出去,穿过夜色,如爆竹般,噼噼啪啪炸响在乡民队伍的前方。

    这猛烈的率先攻击,果然令火龙倏地停滞下来。

    萧林牙估算了射程,只为警告与试探,被弹射得最远的石块,亦未投入人群,因而不远处只传来呼喝,并无惨叫。

    静待片刻后,萧林牙向周遭众人道:“他们没有箭矢,若有,此时已放箭了。”

    言罢,他一夹马腹,从防御工事中纵马而出。

    邵清见状,亦翻身上马,紧随在萧林牙身后。

    暗夜里,萧林牙嘴边滑过一丝笑意。

    短暂的瞬间,他侧头对养子说:“清儿,你还是像我的,我有识人之明,你看人的眼光,也不差。”

    又道:“和你娘子回开封后,小心些。”

    邵清不及答话,萧林牙已紧跑几步,对着前方大声道:“各位汉家壮士,我们都是来做买卖的本分商贾,无冤无仇,你们因何夜半围营?”

    萧林牙虽已年近五旬,但习武之人,声宏气足,他的汉话虽有口音,对面站在前排的宋人们,仍听得分明。

    须臾沉寂后,几个像是领头者的乡民,趋近了些,其中一人怒道:“怎会无冤无仇!辽宋的冤仇,已经百多年了!”

    他身边的汉子旋即开口,嗓门更大,怒意更盛:“对,若非大宋每年要给你们辽人五十万两岁币银子,我们怎会被逼着借青苗钱!这回开榷场,朝廷派那姓苏的老宰相来,听说又要答应给你们辽人加二十万两银子。你们的狗皇帝,既然要用银子逼死我们大宋百姓,我们就先宰了他的臣民,给他点颜色瞧瞧!”

    邵清闻言,纵马上前,向对方道:“这位兄弟,你从哪里听来这个谣言?我是一路陪侍苏相公的朝廷太医,苏公此番来到雄州,只为检视榷场,多销我们大宋的货物,绝无你方才所言之举。”

    对方几人,没想到辽营中有这么个大宋医官,皆有些愣怔。

    邵清忙继续道:“我姓邵,名清,开封太医局医正,曾在环庆军中跟着章楶章经略打西夏人。诸位乡亲,稍安勿躁,不妨待州府上官来澄清谣传,免得……”

    他话未说完,却听人群中有个尖利嗓音喊道:“好端端的宋人,怎会半夜三更从辽人的营帐里钻出来,定是假的!大家伙儿,莫再耽搁,先结果了这两个辽人头目!”

    随着他歇斯底里的尾音,“嗖”地一声,一支弩箭,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