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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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琢很迟钝地在回忆和思考。 然后呢? 刚刚陆骁叫他什么? 阿瓷? 这一刻,无数记忆画面纷纷而至,所有无意识地死死压在心底的怀疑和猜测倾泻而出。 白兔的耳坠、满盒的珍珠、精致的裙裳,还有白玉碗中的初雪,守在卧房门前的背影…… 原来陆骁早就已经知道了。 陆骁单脚挑起落在地上的一把长刀,闪电般掷了过去,擦着葛武的肩膀,命中了他身后那个黑衣刺客的喉口,鲜血随之迸溅而出。 再次看向谢琢,陆骁心底的不安感比来时更重,莫名觉得此时的谢琢摇摇欲坠。 “阿瓷?”谢琢缓慢地重复这个称呼,他的嗓音极沙哑,被雨声冲刷地几乎听不清。 谢琢又似乎是想笑的,但唇角被冻住了一般,无法做出笑的表情,只又重复了一声。 可是,那个阿瓷已经死了,我要去哪里给你找一个阿瓷? 黑衣刺客被尽数杀死,谢琢却陷入昏迷,陆骁一刀砍断套着马的缰绳,将浑身湿透的谢琢拦腰抱起,立刻朝千秋馆的方向快马而去。 里间,所有炭盆和炉子都点上了,陆骁脱下外裳后,单薄的里衣已经被烘得半干。 宋大夫仔细搭完脉,松了口气:“幸好,并非寒疾发作。乃是公子淋了大雨,又遇截杀,再加情绪起伏过大,才导致了突然的昏迷。不过,现在仍需要立即将经络中的寒气阻隔在心脉之外,以免真的引出寒疾。” 说着,宋大夫打开布包,将长短不一的银针取出,支使陆骁去脱谢琢身上的绯色官服。 小心地去了绯服,陆骁正准备回避,却不料宋大夫叫住了他:“公子本能中很是信任小侯爷,甚至可以说只认小侯爷。银针刺xue对公子来说又极痛,所以需要小侯爷在我进针时,尽量安抚公子,以免公子反应过大,影响施针。” 闻言,没再想着回避,陆骁坐到了床边。他不知道宋大夫所说的安抚是要如何做,便握住了谢琢冰凉的手,十指相扣,拇指轻轻抚着谢琢的手背。 就在他准备闭眼不看时,谢琢白花罗单衣的领口已经被宋大夫两下松开,莹润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镀上一层淡淡的烛光,正随呼吸缓慢起伏。 陆骁避无可避。 或者说,他已经彻底怔住了。 与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谢琢的胸膛上,没有一层层紧绑的布条,也没有束胸的硬质马甲。 我的阿瓷……meimei呢? 第59章 第五十九万里 周围是乱石枯树, 雪积得很厚,谢琢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冷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这时, 已经冻得麻木了的手上突然一阵温热黏腻,谢琢低头, 就发现他的手上满是鲜血, 正一滴一滴地不断落在雪地上, 红得刺目。 “好脏……好脏……”谢琢开始慌张地不断用衣袖擦着手上的血,可即使他将掌心的皮rou蹭破,手上的鲜血依然擦不干净。 淅淅沥沥的雨没有停下的迹象,千秋馆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宋大夫坐在矮凳上,亲自盯着炉子熬药,走廊最里面的房间则亮着烛光。 陆骁坐在床边,见谢琢的指尖一直发着颤, 便将他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暖着,视线又不由自主地停在了谢琢的眉眼上。 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比如葛叔和葛武观念里似乎不存在所谓的“男女大防”, 对他进出谢琢的房间从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去成衣铺买衣裙时,老板娘感慨说整个洛京城中, 难得碰见身量这么高的姑娘。 且谢琢不会腹痛,也没有月信,但却有非常逼真的喉结, 嗓音也丝毫不显女气。 只是,面对这些问题, 他都通通替谢琢找好了恰当的理由。 虽然陆骁在此之前,已经想过以后谢琢会继续穿男子衣裳、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也不在意是否有子嗣, 甚至因为只见过谢琢穿男装,在和谢琢相处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模糊了性别,但,这些都是建立在阿瓷meimei是一个姑娘这个基础上的。 不由再次看向谢琢微微敞开的前襟,陆骁被莹白的皮肤晃了眼,同时确定地不能再确定——他的阿瓷meimei,确实不是个meimei。 可是,为什么他的阿瓷meimei会变成男子? 明明小时候他还抱着一身鹅黄襦裙的阿瓷去够花枝,亲手将摘下的花别在阿瓷的发髻上,和铃铛挨在一处。 一眨眼,不过十一年未见,阿瓷meimei怎么就变成男子了? 心绪全混在了一处,此刻,陆骁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这时,宋大夫轻轻敲了两下门,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我会以银针刺两处xue位,大约半盏茶,公子就会醒过来,不过意识依然混沌,只是能吞咽着将药喝下去而已,到时要劳小侯爷将药喂给公子喝下了。” “好。”陆骁伸手接过药碗,碰了碰碗壁,发现药汁是温的,并不烫手,才放到了一旁的矮桌上。 想了想又问,“不知医馆中可备有糖块?这药闻着很苦,如果有糖的话,可以压一压舌尖的苦味。” “自然是有的,”宋大夫笑意舒朗,“只是以前无论药有多苦,公子都克制着,从不放任自己沾甜,自律得近乎苛刻。现在有了小侯爷,果然不一样了!” 说完,他先出门去拿了糖块来,才拿出银针,刺了两处xue位。 陆骁将人送至门口:“宋大夫也累了,这里有我守着,宋大夫尽可以放心歇息。” “好,”宋大夫觉得自己很识趣,绝不会在这房间里久留的。他指了指对面自己卧房的方向,“若公子病情有变,陆小侯爷立即来找我便可。” 如宋大夫所说,差不多半盏茶后,谢琢的眼睛慢慢睁开来,但没什么焦距。 陆骁长臂有力地把人半揽到怀里,确定这么坐着不会不舒服,才将药碗边沿轻轻抵到谢琢唇边,哄道:“来,喝药了,喝完药马上就能吃糖,只苦一会儿,不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哄劝起了作用,谢琢本能地开始吞咽药汁,不过也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他见谢琢喝药,总是几口喝完,但这一次,谢琢因为药苦,耍性子般几次皱着眉别开头,不愿往下咽。陆骁只好不断地浅吻他的鬓角,像哄稚童一般,劝他再喝一点,喝了药病才会好,身体才不会难受。 终于把药喂完,陆骁后颈热出了一层薄汗,又觉得怕苦不愿喝药的谢琢更加真实,甚至还有些可爱。 不过等他取了糖过来,放到谢琢唇边时,可能是谢琢对喝药的抗拒,即便在昏沉中也不愿再张开嘴。 因此情景,陆骁忽地想起之前在话本里看见过的情节。 虽然知道自己这般有些趁人之危,但陆骁盯着手里的糖块看了一会儿,还是含进了嘴里。 嘴唇贴上谢琢冰凉的薄唇,陆骁探开紧闭的唇缝,又缓慢往里进了一寸。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甜味,谢琢终于有了微小的反应,松开了齿关。 但呼吸交错中,陆骁突然起了点坏心思,他没有直接将糖哺给谢琢,反而自己含着,引谢琢来寻。 昏沉间,谢琢墨发垂散,无力地靠在陆骁肩上,追逐着糖的丝丝甜味。 直到糖块融化不见,谢琢唇角沾着少许糖渍,陆骁才取了湿布,轻轻帮谢琢擦拭。 不过擦着擦着,陆骁手突然一顿,耳根又烧了起来,仿佛才从刚刚那令人心悸的气氛中清醒过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亲吻了,但此前他都以为阿瓷是女子,如今、如今—— 陆骁不由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觉得,虽然阿瓷是男子,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同?阿瓷的唇还是一样的软,一样的引他难以自控。 可是,陆骁又提醒自己,虽然感觉上没什么差别,但确实是不一样的。 收拾好布巾,重新坐回床边,陆骁拢着谢琢冰凉的手,颇有些无所事事。 他开始想,若自己写一封信往凌北,告诉爹娘和哥哥他找到阿瓷meimei了,不过阿瓷meimei不再是meimei,他们会有何反应? 又想,侯府那一库房的布料、衣裙、首饰和胭脂水粉,幸好还没来得及送到阿瓷面前! 不过,在他把装在木盒里的衣裙、白兔耳坠、收藏许久的胭脂以及满盒子的珍珠当作礼物送给阿瓷时,阿瓷心里是什么想法? 陆骁忍不住捂了捂自己的脸。 这可……如何是好。 谢琢醒来时,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了看,手上一丝脏污也无,连掌纹和指缝中的血迹都已经被洗干净了,被雨水淋湿了的衣服也已经换成了干爽的白色中衣。 和梦中完全不一样。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千秋馆里,窗外雨声簌簌,屋内的寒气被炭火驱逐,而属于陆骁的呼吸就在旁边。 陆骁睡着了,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右手还松松盖在谢琢的左手背上,不曾移开。 谢琢静静地将这呼吸声听了许久。 习惯性地将手掌搭上谢琢的额头,陆骁睡得不沉,睁开眼,便发现谢琢已经醒了。 而在他看过去时,谢琢避开了他的视线。 “阿瓷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陆骁低声道,“你突然晕倒后,我留了葛武收拾痕迹,立刻骑马带你来了这里。宋大夫说你只是淋了大雨,受了寒,运气很好,没有犯寒疾,所以只施了针,另喝了一碗药。” 谢琢能感觉出来,自醒来后,口中没有药汁的涩苦,反而舌尖上还泛着甜味。 陆骁不太自在地解释:“……我怕药太苦了,就喂你吃了一颗糖。” 当然,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怎么喂的。 “嗯,”谢琢枕在软枕上,整个人都如躺在雪里,浑身冰寒,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只哑声问,“驰风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阿瓷的?”他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可是我犯寒疾那一次?” 陆骁老实道:“没错,我看见了那枚玉佩,就是葛叔放在你枕下用作安眠那枚,我也有一块,所以立刻就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谢琢掩在棉衾下的手指颤了颤,缓缓收拢在掌心,他想问,你此前一直以为我是女子,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其实是男子了吧? 这个答案的问题显而易见。 隔了一会儿,谢琢没头没尾地讲述道:“咸宁二年,先太子余孽在陛下的汤中下了毒,当日陛下正好召我父亲和母亲入宫,因母亲那时怀有身孕,陛下便将汤赐给了母亲。母亲喝下汤后,回家不久便毒发,随即腹痛难忍。 只不过,不知道下毒的宫人是疏忽还是恐惧,只放了一半的药量,且母亲正好怀着我,之后,毒素流入胎中,我因此早产,母亲也活了下来。” 轻轻咳嗽了几声,谢琢接着道:“因为出生时便带了毒,我在几天内就已经数次濒死,父亲和母亲衣不解带,日夜照料,诸天神佛都求过了,还去庙里点了灯。 当时,寺中方丈恰好云游归来,说,若在九岁前都将我完全当作女儿抚养,则能令我度过死劫,父亲和母亲便照做了。所以除了父亲母亲和母亲的侍女寒枝外,府中之人都只知道我是谢家三姑娘,父亲也并未给我正式取名。” 陆骁明白过来。 他幼时在谢府玩耍,曾嚷着长大了要娶阿瓷做妻子,那时,阿瓷的母亲听完后大笑,笑完又很认真地告诉他说,“等以后阿瓷长大了,陆骁你可能就不会想娶阿瓷了,所以,这件事等你们都长大一点了再说吧。” 他一直以为崔姨是担心人心易变,幼时的情谊做不得数。想在才明白,崔姨话中指的是阿瓷的性别。 只是谁都没想到,谢家会在一夜之间坍塌,只剩残灰砾瓦。 陆骁又想,当年那位方丈或许真的有几分本领。 就是因为阿瓷自小都被当做女儿抚养,所以在咸宁九年的腊月,才没有被斩首,而是作为谢家女眷被判流放三千里,有了一线生机。 他不由地想问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但显然,这并非一个恰当的时机,陆骁强行压住了心里细细密密的疼痛。 谢琢脸色苍白,嗓音愈加沙哑:“所以,我实为男子之事,并非故意瞒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