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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为何那样 第43节

    裴远时道:“真人向来很有侠骨义气。”

    清清无奈道:“她是有义气了,忙活的却是我们这些小辈。”

    那个先为诸青卜了凶险之卦,在苏松雨的恳求下,又用须节道术让他入梦的人,正是素灵真人。苏松雨的记忆中,也就是十年前,师叔就已经是潦草随便的邋遢样子了,清清一眼便把她认了出来,绝不会看错。

    更何况,与师叔一起出现的……

    “师叔的确说过,她同须节宗宗主交好,既然她使用的是须节宗的道术,那是不是得找到她,才能把梦境解开?”裴远时问道。

    清清收回思绪,疲惫地笑了笑:“不必,要解开这个梦境十分简单。”

    “各式各样的梦境如同千变万化的锁,因各人的思绪、执念、愿景而生成,但是……”

    “要解开这些各式各样的锁,用的却是同一把钥匙,”清清慢慢地说,“这是一个咒语,叫‘解颐’,它非常简单,即便是须节宗新入门的弟子,也能在第一天就能轻松掌握,这是最最基础的须节道术。”

    她看着房间另一头,躺在床幔之中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喃喃道:“师叔这个梦境,要解开它简直轻而易举。在长安的须节宗人不在少数,以苏少卿之能,随便寻一个来,怎么会到如今的境地。”

    裴远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帮她接上未尽的话:“但是少卿不愿,甚至从来未想过要解开,所以成了现在这样。”

    清清点点头:“师叔一开始应该也没想到,区区一个梦境,竟能把人耗死,或者说竟然有人甘愿被梦境耗死。”

    “那师姐的意思是,这个‘解颐’……”

    话还没说完,一只茶杯突然被送到眼前,清清晃了晃杯子,示意他看它一滴不剩的杯底。

    她趴在桌子上,没好气地说:“累了一下午,还问了我这么多,早就渴了!我还要喝水。”

    水壶就在她手边,她却偏偏要裴远时来倒。

    裴远时接过杯子,看着身边趴着的,不满地嘟囔着的少女,她下巴搁在手肘上,只露出一双眼,发丝贴在粉颊边,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

    他强忍住去揉她头发的冲动,老老实实倒满了茶。

    清清再一次一饮而尽,喝完却拉长了声音道:“我还要。”

    于是裴远时又倒一杯。

    牛饮了三大杯茶水后,清清好似恢复了精神,重新找回了师姐的做派,方才撒娇抱怨要水喝的神态荡然无存。

    她重重放下杯子,斗志昂扬道:“区区‘解颐’,须节宗弟子的入门道术,怎可能难得倒你师姐?瞧好了!”

    说着,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箓。

    裴远时哑然,他一直都很疑惑,师姐身上的符箓到底藏在何处,为什么总能随时一把摸出来?

    接着,清清握着沾满朱砂的笔,迅速在符箓上龙飞凤舞地画下令人难以辨认的线条。

    裴远时肃然起敬了,这笔又是何时出现的?

    画毕,清清潇洒搁笔,她两只手指夹着符箓,盯着五步开外的床榻,沉声道:“灵宝天尊,侍卫吾真,弟子魂魄,五藏玄明,青龙白虎,对仗分明,朱雀玄武,保汝身形,急急如律令!”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屋内陡然狂风大作,清清往苏少卿方向一指,那符箓便闪电般地射了过去,直直飞向床榻。

    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将她的衣袂吹起,身上缠缚的铜铃也在此时哗然作响,清清的发丝在风中飞扬,她紧紧盯着那张金光乍现的符箓,喝到:“少卿!速速醒来罢!”

    这无疑是威风凛凛,气势十足的场景,裴远时觉得他的师姐神气极了,简直如同天女下凡。

    如果不是最后,她没忍住打了个嗝的话。

    这应当,是她方才耍赖似的要那么多水喝的原因……

    风停歇了,符箓也消失不见了。看着突然惊慌失措,又强自镇定的女孩,裴远时没忍住笑了起来,却在清清回头的时候马上收敛了笑意。

    裴远时肃然道:“师姐好生厉害,方才狂风大作,把我吓了一跳,耳边只有风声,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清清闻言,轻咳了两声,她理了理耳边被风吹乱的鬓发,道:“小意思罢了,须节宗的东西就是这么华而不实,不过解个梦境,阵仗跟屠杀什么大妖魔似的……”

    裴远时还想附和几句,门却突然被推开,“吱呀”一声,令屋内两人齐刷刷回头看去。

    只见门被人推开了条缝,幽幽露出一线邓伯的脸,乍一看有些恐怖。

    邓伯神情焦急,语气却十分小心:“我方才听见屋内有呼呼怪声,还有器物翻倒之声……两位道长,可是出问题了?”

    清清一挥手:“一切正常,无事发生!少卿他很快……”

    话还未说完,屋内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清清眨眨眼:“你看……”

    邓伯箭一般飞跑了进去,快到师姐弟眼前只留一道残影,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内里就传来了邓伯的嚎啕。

    “少卿!少卿,您可醒来了,整整十三天,你睡了十三天!先是陇南,又是青州,您什么也不说,要是就这么去了可怎么办啊!老家主生前叮嘱……”

    清清同裴远时面面相觑,他们隐隐约约明白了苏少卿对这老仆诸多隐瞒的重要原因。

    他们走近正伏在榻上抹眼泪的邓伯,要看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这般动感情,也怪让人难受的。清清想出言安抚几句,裴远时却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口。

    她一个激灵,往榻上看去,只见苏少卿半靠着坐起,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清清也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苏少卿,真是很好看啊。同梦境中年轻时候的俊美风流不同,眼前的他虽然清瘦而疲惫,但轮廓更深,眼神中多了时间沉淀后的忧郁。此时的他,更像一株深秋时分苍苍郁郁的青松了。

    联想到这份忧郁来自于深情,清清就像那被故事话本中,痴男怨女、你侬我侬情节而抹泪的小姑娘,竟生出了几分感动。

    她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我擅作主张将您从梦境中唤醒,您可别生气。”

    苏松雨轻轻笑了一下,他温声道:“多谢小道长相助,家仆已经将事情前因后果都告知于我,这一次,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清清和裴远时于是顿时生出敬佩来,先前邓伯乱嚎一气,语无伦次,他竟能从中听出事情前因后果?

    怪不得三十五岁便能做上光禄寺少卿,真有两分体察民情的本事。

    苏少卿此前已经是了无生趣,要一心求死,他们强行将他唤醒过来,他第一时间是道谢,语气还这么亲切……清清对这位英俊的少卿充满了好感。

    她赧然道:“不辛苦,不辛苦,您躺了这么些天,您最辛苦。”

    苏少卿闻言,顿了顿,既而又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门外传来一道苍老而不失中气的声音:“已是卯时了!静笃,你这一觉,真是好睡啊!”

    苏少卿看着陈仵作从门外进来,苦笑道:“现下二月,犯了点春困罢了,尤甚值得大惊小怪?”

    陈仵作哼笑道:“好一个春困,你不妨直接将春困睡成秋乏,也省了这忙碌碌的一遭。”

    苏少卿扶着额角,露出痛苦的神色:“我躺了这么多天,也未曾洗漱,现下不方便同各位交谈。”

    他吩咐邓伯:“今天的晚食,便劳烦你忙活一下了。”

    想进食便意味着暂时不会有自暴自弃的念头,邓伯连声答应。

    苏少卿又冲着师姐弟道:“想吃什么,尽管同他说,淮扬菜、秦菜之类,都做得,万万不要客气。”

    陈仵作在一边不满道:“怎么就不要客气?你未曾带来一蔬一菜,用的可是老夫这里的东西。”

    苏少卿无奈道:“云固兄来了小地方太久,竟然人也变得小气吝啬了。”

    看到他还有气力说玩笑,陈仵作终于放下心来,他看着榻上的人,长长叹道:“静笃……”

    清清和裴远时见状,知道二人有话要说,便告退了。

    苏少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清清的背影上,他喃喃道:“他们两个,是玄虚子的徒弟?”

    陈仵作颔首。

    苏少卿又道:“那天夜里,他们在你这里闹出了动静,但天色暗淡,我并未将其身形容貌看清楚,如今一见这姑娘……”

    他语气中充满笃定:“她是那孩子罢?”

    陈仵作默然。

    苏少卿于是笑了一下:“果然,如此一来,当年的事便说得通了,怪不得玄虚子要离开昆仑,跑到这地方来一呆十年。”

    陈仵作看着他:“你知如此,便更应该保重自己。”

    苏少卿的目光一下子远了,仿佛在注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东西,他在想一些过去的事,夕阳余晖中,他低声道:“说来容易。”

    二人正打机锋的时候,师姐弟走到庭院之中,齐齐看着天边残霞,一时半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隐隐传来了锅铲刮过锅底的声响,或许是邓伯已经开始忙活了。

    清清看了眼裴远时:“师弟,你饿不饿?”

    裴远时说:“我还好,师姐饿了吗?”

    清清喃喃道:“我快饿死了,走罢,去厨房里帮帮忙。”

    厨房在整座宅院的另一头,二人一前一后,在暗色渐深的廊道中穿行,清清猛然想起,半个月前,他们曾经在这追逐过一条小犬的亡灵,还同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打过交道。

    感觉已经恍如隔世,没想到竟才过去了半个多月……

    自从师父离开,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有点想师父了。

    再拐了个弯,灶房近在眼前,暖黄灯光下,邓伯在灶台前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粗长油亮的茄子被轻巧划开,露出里面白生生的瓤,邓伯手起刀落,将其切成大小均等的细长块,在碗中撒上盐后,用力一拧,逼出其中水分。

    邓伯铁铲一伸,从油罐中挖出一铲猪油,滑进已经烧得热热的大铁锅中,室内立刻满溢着其特有的油香味儿,早就饥肠辘辘的清清闻着这味道,只觉得魂都被勾了去。

    已切好的rou丝就放在案板另一边,邓伯眼疾手快,在油温已到时迅速投入rou丝煽炒散开,接着又加入葱姜蒜,随着每一次的翻炒,诱人的香味阵阵被激发出来。

    茄块被投入到锅中,又是一阵哗然作响,邓伯将锅铲一搁,就要埋头伸手向灶洞,清清忙上前道:“我来!我来!”

    她鱼一般绕过邓伯,到了灶台后边,往火堆里看去,随意拨开其中正燃烧的柴火,火势登时便小了。

    她朝邓伯仰脸一笑:“是这样罢?再烧半刻钟便可以收汁了!”

    邓伯赞道:“仙姑见识广博,这道‘rou丝烧茄子’是地道秦菜,您竟然知晓其做法。”

    清清最受不得夸,她立马滔滔不绝起来:“秦陇风味的特色有三者,师弟,你可知道是哪三者?”

    裴远时自然摇头称不知,并及时作出洗耳恭听之状。

    清清满意道:“一为主料以牛羊rou为主;二为每样菜式酸辣苦甜咸只有一味出头,其它味居从属;三为香味特别,多用香菜,干辣椒、陈醋和花椒等作为配料。”

    她摇头晃脑道:“还多采用古老的传统烹调方法,如石烹法,这种烹调方法极近失传,只有秦地一带的老人才会知晓,颇具古风。”

    “譬如眼前这道‘rou丝烧茄子’,若收了汁,便三两下起锅装盘,难免暴殄天物,得需这样……”

    清清挖出一小块猪油,放入偏灶上另一口烧热的锅中,屋内的香气顿时又多了一层,待油熟透后,她将锅中热油倾倒在收好汁的rou丝烧茄子上,紧接着一顿华丽地颠锅,潇洒装盘。一旁的邓伯忍不住叫了个好。

    “仙姑年纪轻轻,身量也小,未曾想有如此臂力,这口大锅起码十五斤,就连鄙人颠起来尚有几分吃力,仙姑真乃真人不露相。”

    清清将手负在背后,偷偷按了一下酸麻的手臂,淡然笑道:“不足挂齿,熟能生巧罢了。这道菜最后一勺熟油,如同画龙最后点的睛一般,若缺了它,始终少了两分滋味。”

    邓伯钦佩道:“鄙人亦想到了这一层,不过现下用的食材皆是陈大人所出,猪油价贵,鄙人斟酌再三,到底没敢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