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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用主义者的爱情 第59节

    老友问方穆扬是否还在画画。

    老方说还在画。业余画画,专职当服务员,后一句没说。

    方穆扬就是这时出现为外国友人上菜的,这桌的菜码是早已定好的,方穆扬上完菜,便简单地介绍菜色。他在餐厅干了多时,已经能够熟练跟人介绍菜单上的菜品。

    乍然在工作单位见到老父亲,方穆扬并没表现出意外。老方因为提前知道逆子在这家饭店工作,也不算太意外。

    父子俩各自安于现在的身份,有默契地没有相认。

    老方觉得逆子一定会为今天的遭遇感到不好意思。在父亲跟人会面的饭店,而他作为服务员出现,虽然逆子面上并没表现出来。

    老友对这个服务员的介绍很满意,在结账时付了一笔很客观的小费。

    老方看着拿小费的儿子,一阵心酸。

    两人相谈甚欢,老友提出在回国前一定要和老方的家人们见一次面。

    和老友告别后,老方就一直思考逆子的职业问题。回到家,老方并没提出在饭店偶遇儿子的事。他面色凝重,穆老师以为他是因为会面引发的不快,问他是怎么回事。

    老方却闭口不谈会面,只说:“要不是因为我的问题,儿子也不至于现在做服务员。”

    穆老师劝慰他:“服务员也很好,能够自食其力就没什么可丢人的。”

    “人还是应该发挥所长啊。”虽然他儿子做服务员确实做得不错,但于老方却很心酸。他对服务员很尊重,但对服务行业始终存在着偏见。

    老方对托人情找关系这一套向来很不屑,此时见逆子如此这般,也不禁动了念头。但他的原则立了几十年,一时也不好放弃。

    晚上,老方又吃到了逆子从餐厅后厨带回家的菜,以往觉得可口的饭菜此时只觉无味。

    饭间老方说保姆他已经找到了,明天就过来,儿子儿媳以后就不要往家里带菜了。

    自从费霓和方穆扬住进来,费霓便强迫方穆扬和自己一起承担刷碗的责任。几次之后,穆老师便让老方去找一个保姆。老方因为早有准备,很快就找好了,说定明天来上班。

    饭毕,老方把逆子叫到书房,“你这服务员先不要做了,要是钱不够用,我可以先给你用。”

    “您这话当真?”

    老方用沉默表达对儿子这句问话的不屑,竟然质疑当父亲的会骗他。

    “那您先给我一千块钱。”

    老方没想到逆子这么快就答应了,还如此直接地提到了钱,一千块不是小数目。

    “你要这钱干什么?”老方思考之后便说,“你住在我这里,不用交伙食费,按理说不会有别的花费,如果有,你可以跟我提出来,我酌情考虑看是否给你。”

    方穆扬笑:“借个钱这么麻烦,您还是自己留着花吧。我就知道您借钱这事儿是个幌子,等我真失了业,您一分钱也不会给。”

    第83章

    老方不知道这是逆子的激将法还是他不信任自己,最后把逆子要的钱减半,决定先给他五百块。

    他以为儿子会嫌少,没想到方穆扬说:“我刚才跟您开玩笑呢,我现在已经成年,理应自食其力,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要您的钱?”

    这倒显得老方刚才小气了,他说:“你如果真有困难,做父母的也应该对你有所扶持。”

    “刚才您说到伙食费,倒提醒我了。”方穆扬掏出五十块钱给老方,“这是我和费霓下个月的伙食费,先提前给您。”

    老方说:“你们在家吃饭不用付伙食费。”

    “您这是嫌少?”方穆扬和费霓只在家吃两顿饭,一个月的伙食费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赶快收回去,你们在家吃饭,我难道能让你们出钱吗?”

    “您就应该让我们出钱。”方穆扬说:“我都成年了,怎么能白吃您的饭,以后每个月我都要给您交伙食费。”

    老方并没有处理此类这种情况的经验,他比较习惯拒绝。

    接下来方穆扬说的话就在他的经验之内了。

    方穆扬很理所应当地问自己父亲:“对了,您也补发工资这么多天了,什么时候把我成年前的伙食费补给我?您给我伙食费就行了,其他的成长支出我就不跟您要了,您把本金给我就成,不用给利息。反正您也没拿着利息。”他当年只在家里吃到小学毕业,还饥一顿饱一顿的,他的爸爸至少要补给他中学六年的伙食费。老方的工资里有一部分是他成年前的伙食费,如今工资补发了,伙食费自然也要补给他。

    老方的心情变了再变,他主动给逆子钱和逆子要钱他再给,还是不一样的,后者搞得跟他欠儿子钱一样,虽然也确实可以这么理解,那几年他确实没尽到抚养义务。为了占据主动权,老方在沉默中想出了一个勉强应对之策。

    “你今后六年在家吃饭,伙食费就免了。”

    “您工资是一次性补发的吧。”

    “你想要多少钱?”

    “那得看您抚养孩子的标准是什么了。您多考虑几天,钱我不着急要。”方穆扬又把五十块钱揣回自己的口袋,“您算好了,从里面刨除五十块钱再给我。”

    方穆扬回到卧室,费霓正在桌前看书,她听见门响,问方穆扬:“谈什么谈了这么长时间?”

    “我爸要把我中学六年的伙食费补给我。”

    “中学的伙食费?”费霓诧异,“你不会真要了吧?”

    “当然得要,要不我爸于心有愧。我为了让他安心也得要。”

    “你象征性地要个一两百就好了。”费霓觉得她公公补发的工资一点儿都经不住花,先是给了她两千块,又买字画又买善本的,就算捡漏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如今又要请保姆。

    方穆扬笑:“那不成老头子虐待我了?每月拿出不足百分之一的工资养他的儿子?”

    费霓踮起脚拿手指在方穆扬耳根刮了一下,“你啊,总是有理。”

    方穆扬抓住费霓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唇边,费霓的目光快速向卧室门扫了一下。

    “我锁门了。”

    “今天就算了吧。你工作一天了,不累吗?”方穆扬白天在餐厅工作,到了晚上回家,不是画能拿稿费的连环画,就是画往里倒搭钱但他自己喜欢的画。今天她醒来就发现方穆扬不在卧室,而是在隔壁的小房间临摹,他用画油画的路子临摹那些中国山水。

    “你是怀疑我体力不行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费霓在他的胳膊掐了下,“说正经的,你要太累,就把服务员的工作辞了吧。身体再好,时间长了也顶不住。”

    方穆扬笑:“我工作辞了,拿什么生活?”

    “你不是有稿费吗?再说咱们家也有一些存款。你不可能一直没工作。”

    “可我觉得当服务员挺不错的。”方穆扬本人并不讨厌做服务员,餐厅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发现有意思的,他就在头脑里快速把他们画一遍,如果回家还觉得印象深刻,就直接落在纸上。

    而且在餐厅工作,除了拿工资,他还可以直接在餐厅后厨点餐,请大师傅给自己做饭,同时拿到一些兑换券,买他所需要的东西。

    “我买了鲍鱼罐头,明天给你下面吃。”方穆扬把下巴搁到费霓的肩膀上,“我之前做了什么,让你怀疑我体力不够呢?”

    为了打消费霓的怀疑,方穆扬不得不证明了一下自己。费霓不得不承认,方穆扬确实有足够的体力做两份工作。

    老方并没动用自己的人脉,逆子的工作就送上了门。

    凌漪上次在方穆扬和费霓面前丢了脸,心情很是低落了几天,她父亲宽慰她,“穆扬这样做,反而更证明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他在你最苦难的时候把大好前途让给你,等到你的境遇改善,他也没要求你的帮忙。疏远你,也是因为他结了婚,他是有妇之夫,对你亲近,反倒有问题。”凌漪的父亲很赞成方穆扬的为人,每当时代变动之时,婚姻也易发生变动,方穆扬能够疏远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相识于微时的妻子相守很是难得。

    凌漪母亲又劝她,“你现在不要对穆扬有不该有的心思,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毕竟当初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照顾他的是他现在的妻子。”

    “我只是拿他当朋友,就像以前一样。”她对自己父亲说,“您赶快给他找一个正式工作吧。方伯伯方伯母太清高,是不会给他们的小儿子安排工作的;他妻子家,又没这个能力。上次您找的那工作不怪穆扬拒绝,连个编制都没有,他的才华难道不配一个有编制的工作吗?”

    方穆扬帮了自己的女儿,在他困难时女儿又躲开了,这让凌家人很觉得对不起方穆扬。

    凌漪的母亲私下和她父亲说:“咱们家小漪打小就喜欢穆扬,要不是因为……现在也许正好好地在一起。”

    “谁叫穆扬困难的时候,她连看都没看过几次。人家把大学名额让给她,她这样,难怪人家寒心。要是我,我也寒心。以前穆扬小时候经常来咱们家吃饭的,上次来一口饭都没吃,给他钱票也不要,之后也没来过。因为她,我连老领导都不好意思见。”

    “也不能全怪漪漪。当年太娇惯她,没让她学会如何在逆境中生存,后来咱们又牵连了她,让她一下子跌倒谷底。如果时代不来考验他们,也是一对幸福的小男女。穆扬以前跟我们多亲热,现在生分多了。”

    说罢,两人无言,只剩长长的叹息。

    出于愧疚以及对方穆扬才华的认可,凌老便决定靠自己的人脉给方穆扬找一个有编制的工作。他虽恢复了待遇,但依然严格要求自己,在这种事上很是谨慎,生怕被人抓到把柄。好在方穆扬出版了作品,又在报纸上连载,以前还有过救人事迹,让这样的人在画报工作也是合情合理。赶上有领导请老方吃饭,让人误以为老方很快就要被重用,工作的事情很容易就解决了。

    工作落定后,凌家便决定到方家拜访。之前凌漪父母来过方家一次,那次很仓促,只短暂问候了下老领导顺便表达了下对方穆扬的谢意。凌漪的父母因为默认方穆扬把大学名额让给凌漪的事情说了,感谢得很抽象,老方还以为逆子只是在乡下帮凌漪干干农活,便说这是应该的,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老方把事关前途的事情说得这么轻巧,这让凌漪的父母更觉愧疚。

    周日,方穆扬加班。费霓在客厅弹琴,她本来在卧室里看婆婆借她的书,到两点的时候,穆老师敲门问她有事么,结果穆老师说,“现在这客厅属于你了,你可以去练琴。”

    因客厅里的钢琴搬来后,费霓就没动过,穆老师猜测她是怕吵到别人,不好意思弹。

    费霓唯有说谢谢。她一个人在客厅练琴,保姆杨姨在饭厅打盹,费霓听见有人敲门,便去开门。

    她又看见了凌漪和她的母亲,另一个男人,不出意外应该是凌漪的父亲。

    凌漪见费霓来开门,也觉得意外。依她对方穆扬的了解,他并不喜欢和父母同住。但她很快调整好了面部表情,对着费霓笑笑。她对费霓总有一点畏惧之情,因为费霓为人世俗精明,又知道她并不算美好的历史,是她得罪不起的一类人物,她总认为费霓会把她的过去散播出去。但今天她是带着好消息来的,这个消息给了她一些底气。而且她还给方伯母和费霓带了面霜粉饼洗发乳护发素,她在国外的舅舅又跟他们恢复了通讯,他们家能用的兑换券很可观。她相信费霓不会拒绝她的好意。她不要求别的,只希望费霓给方穆扬一点空间,让他和自己继续保持友谊。

    她认为方穆扬上次如此冷淡地对待她是因为费霓对她有意见,方穆扬为了安抚费霓所致。她不愿让方穆扬为难,她觉得他已经够难。

    费霓并不喜欢凌漪,但这不是自己的家,她没有拒客的选择,便只好客气地欢迎。

    凌漪的母亲和费霓在友谊商店见过一次,印象很深,因为这相貌是不用着为方穆扬的婚恋可惜的,她便从女儿的可惜中读出了别的。这点“别的”颇让她不安。

    费霓把凌家人请进来,嘱咐保姆杨姨泡茶,又去书房通知自己的公公和在卧房读书的婆婆。

    第84章

    凌家人这次拜访带的点心里有“奶油小卷”,据凌漪的母亲说,这是方穆扬小时候最爱吃的一种点心。

    凌漪很客气,客气地送礼物,护肤品护发素,既有穆老师的一份儿,也有费霓的一份儿。费霓对凌漪的客气颇有点儿不习惯。上次她这么客气,还是她去大学校园里等她,等了三四个小时,终于等到了,她告诉凌漪方穆扬醒了,凌漪一向伤感的脸终于露出了个笑模样,她感谢费霓来提醒她,还要请她喝汽水,不过这笑井没存续多长时间,因为醒来的方穆扬很令她失望。

    “谢谢,但我自己不习惯用这些。送给我反倒是浪费了,你还是留着自用吧。”拒绝人家送上门的礼物多少有些尴尬,也容易显得不礼貌,为了缓解这种尴尬,费霓只得笑着拒绝。

    凌漪没想到费霓会拒绝,这些东西她买来也不容易,井不轻易送人的。

    凌漪也没坚持,笑着对穆老师说:“方伯母,您只能把这两份都收下了。”

    穆老师井不喜欢别人称她为方伯母、方夫人……她姓穆,又不姓方,以前她听到别人介绍这是方校长的夫人时就要忍不住皱眉,她有自己的姓氏,她的职业井不是方某人的夫人。但她现在懒得计较这些,别人这样称呼她,她只是笑笑,因为她的丈夫待业在家,她愿意给他这个面子。

    穆老师从费霓的笑容背后发现了一些异样,她敏锐地察觉到费霓不喜欢凌漪,费霓和凌漪井不熟,唯一的链接是方穆扬。大半是因为方穆扬和凌漪走得太近了,她吃醋了。

    穆老师想起以前的老方。

    老方年轻时风头很劲,流传最广的是他的浪漫诗,这些诗为老方培养了一批崇拜者,崇拜者里当然也有年轻女性。那些直接表达爱意的,老方会直接拒绝,除此之外,其他默默对老方含有爱慕之意的,老方井不疏远,依然对她们传道授业解惑,孔雀开屏似的展现他的风度他的学识他的优雅做派,遇到她们有困难,老方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也会帮忙,穆老师曾不只一次为此和老方吵架,老方每次都显得很无辜,他自认对穆老师绝对忠实,结婚后和别的女人最亲密的接触就是握手。同时,他又发出反问,你的学生里难道没有男生么,性别不应成为障碍。这种争吵在方穆扬出生不久后结束,每当老方在客厅当着众多崇拜者展现他的优雅风度和学识,方穆扬就会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捣烂他的风度,摧毁他的优雅,他的学识在教育孩子时完全起不到用场,用词十分的单一,显得很是贫瘠。方穆扬摧毁的不只是他父亲的形象,还有父亲的崇拜者们对完美男性的想象。老方的崇拜者们发现,她们崇拜的人原来还有这么一面,和别的平庸男性井没什么不同,求教的热情也丧失了许多。

    因着这些经历,穆老师对费霓的心情颇能理解。

    穆老师笑着说:“心意我领了,不过我礼物就不收了。我们家人在这方面都不怎么讲究,上次费霓送我的面霜,我至今才用过两三回,用完恐怕得用个三年五载的。拿回去和你母亲用吧。”

    凌漪在这句话中不得已听出了亲疏有别,费霓是“我们家人”,穆阿姨要优先用费霓的面霜,她心想费霓送的所谓面霜大概是柠檬蜜之类,和她的是不能比的,她还没委婉地说两者的不同,老方又说话了。

    老方证明妻子确实不怎么讲究:“十几年前,我随团去苏联访问,给你穆阿姨买了一瓶面霜,前些天把弄走的东西还给我们,那只面霜也回来了,打开一看,还没怎么动过。”他还买了一瓶香水,香水被方穆扬混在水粉颜料里,逆子浪费了自己半瓶香水,只是想闻闻香水混在颜料里是否能保持原有的气味。

    凌漪发现,费霓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家,她的家庭和学历井没成为融入的障碍。

    精心准备的礼物被拒收,凌漪多少有点儿下不来台。穆阿姨对自己这样冷淡,她疑心是费霓和方穆扬的父母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