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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變王特在六殿为仇离设了送行宴。仇离向来极少饮酒,所以酒量很浅。今日因着心情低落,不觉间竟将自己放开了,明晃晃的辛辣陈酿一盏接着一盏地往肚里倒。變王不言,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那神色不像是送行,倒颇有一股欣慰愉悦之色。 直到仇离清明的眼神开始涣散,坐在面前的變王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时,變王这才适时伸出手,将他端起的酒盏按了下去。 變王语笑晏晏:“阿离,可以了,醉酒误事。” 仇离惨然一笑,在變王面前,他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闷闷道:“像我这般一个,满身业障,等待发配的孤魂野鬼,哪还有什么正经事可耽误的?” 话音刚落,卫贤便急匆匆地直奔六殿而来,他面色微红,额间挂着细汗,上前一把便擒住仇离的胳膊想将他拉起来:“赶紧跟我走!” 仇离脑袋昏昏沉沉,一把挣脱开来,踉跄了两步方站稳脚跟,懒散道:“卫判官怕是记错了日子,我离入回轮的时辰还有两日,怎的,就这般着急了?” 卫贤眉头紧锁,急切道:“谁要管你,是江姑娘,她……不见了!” 仇离身形猛地一顿,旋即想起什么,神色更加落寞道:“大抵,是回人间去了吧!毕竟,于她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言,这冥府可不是什么久留之地。”言罢便又一屁股坐回软塌里,抓起案上的酒壶直接仰头倒进嘴。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堵在心头坠坠的钝痛感方消散几分。 “哎呀!我方才去瞧过了,她的身体还好端端地躺在仙儿姑娘那儿呢!她的魂魄尚未归位呢!” “什么!”仇离如遭一记闷棍,浑身一震便自坐上弹起,“怎么会……” 變王暗暗低笑一声,面上忙摆出一副惊讶担忧的神色来,高声道:“这可如何是好,她一介低微生魂,在这鱼龙混杂的冥府中,万一遇到什么意外……”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觉得疾风驰过,身侧的软塌便已然空空荡荡。變王怯意地呷了一口陈酿,朝卫贤递过去一只白玉瓷盏,笑道:“来尝尝,果真好酒。” 仇离面色低沉,满身酒气地自冥府半空中惊掠而过,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變王没说完的话不停地在脑子里回响。他怕极了,浑身忍不住地发抖,无头苍蝇般找了许久也没有半点线索,越急越慌,加之酒劲儿上涌,一个趔趄般掉入了忘川河中。 浮在河中的恶鬼看到有鬼掉下来,一窝蜂地龇牙咧嘴扑上去,看到是仇离时又冷不防一个哆嗦,吓得四散奔逃。 仇离一把抓住几只水鬼,阴沉沉道:“有没有看到她?” 她?谁?水鬼反应半晌,方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传说中那位闯进鬼王心尖尖的女子,遂忙不迭地摇头。欲哭无泪间,摆渡老叟撑着船,红光满面地朝他们驶过来。 老叟停了船,朝仇离笑得一脸和煦:“大人,好些日子没见,您可还好?” 仇离茫然转头望向他,没有接话。 老叟看着泡在河水中狼狈不堪的仇离,脸上笑意更甚:“不知大人想要去往何处?若不嫌弃,老朽可载您一程。” 仇离心头一动,飞身上船,道:“去……小竹楼。”小竹楼是他在这冥府中的家,江柳柳在那里住过不少日子,或许…… “得嘞!”摆渡老叟应声,船篙撑得飞快,快速朝小竹楼而去。 许久不见,小竹楼一如他离开前一般,安静地矗立在滚滚河水中,安静又孤寂,仿佛从未有人想起过它。 仇离闪动的眸光蓦地熄了,顿了片刻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空荡荡的正厅陈设一如他离开之前,仇离的目光在扫过案上的一抹红色时,眼睛顿时亮了:那是一株开得极其艳丽的曼珠沙华,娇艳欲滴,灼灼其华,给整个冰冷冷的屋子增添了一抹暖色。仇离疾步上楼,待到屋门前时,又猛地顿住脚步,半晌才颤抖着手将那扇厚重的木门。 天光自大开的门外倾泻而入,正照在江柳柳薄施粉黛的小脸上。她着一身鲜亮的红衣端坐在榻沿上,头上得挽了个繁复的发髻,珠翠耀眼。她就那么笑意盈盈地望他,眉眼含羞,当真是灿若春华、姣若秋月。 “你怎么才来,我等你许久了。”江柳柳似有嗔意,缓缓开口。 仇离悬着的心方落了地,恨不能马上冲过去将她箍在怀里才好,听闻她在等他,一颗心便又不觉悬了起来。他想象过无数次分别的场景,可真到了这关口,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发颤。 他强自压下心头别样的情绪,稳着步子来到她身侧,嗫嚅半晌,只发出一个轻轻的“嗯”。 仇离甫一靠近,身上浓烈的酒气直直地朝江柳柳冲过来,她微微蹙了蹙眉,暗暗腹诽了一下變王,旋即眉头舒展开来。 “你……”仇离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开口,“你为什么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要知道,在这冥府之中待久了,对你的身子和魂魄都不太好。” 江柳柳闻言心头便是一暖,不论何时何地,仇离总是会最先为她着想。 “我知道,所以,今日我才在此处等你。” 仇离深吸一口气,心道,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面上却端的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以后没有我保护你,你当事事小心,兴许,多少年后我们还会相遇。”越是说着,他的声音越是低下去,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低落,还以为掩饰的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