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 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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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还是太浮躁。” “是啊,你看人大椿叔还没说什么呢。” “说起来,大椿叔也修行了很久吧……” “沉眠……”白栎是第 一回听到这个词,不止于她,整个山头的树灵应当也是第一次接触“死亡”。 她根本想不到,原来好端端开了智的族人,竟能选择这般方式离开世间。 “别胡思乱想了。” 桑木出声开导,“不管怎么样,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修炼,莫要被旁人所扰。再说,有什么大椿叔会指引我们的。” “嗯……” 她坚定地点点头。 然而七哥的事就好似抛入了干草中的火星子,尽管最初大家未必会因他动摇,但随着时日越久,疑虑便渐生渐起。很多东西本就是经不起细细推敲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从一两个人的私语,扩大到三五人的争议。 那样的变化,在白栎每次睡醒后听见的言语声里愈发真切。 “三十六。”铁桦轻轻对她说,“今天又有好几个人去问大椿叔,到底需要多少年,树灵才可获得人形。” “大椿叔……没答上来。” “他们说大椿叔修炼了两千多年,自己都没摸出门道,谁知道会不会是五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 “三十六。” “昨日夜里,又有两只树灵沉眠了……听他们讲,应该是十三和十四。” “三十六……” 白於山的氛围越来越肃杀,人心开始惶惶不安。 随着白栎每一次从沉睡中睁开眼,她皆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座山在变得冷清。 周围交谈的声音比从前少了许多,连三十五也不再信誓旦旦地承诺说“大椿叔总会有办法的”这种话了。 仿佛连她也明白了这些全是假的。 所谓的希望,宛如落日余晖一样渺茫。 白栎环顾左右,想让他们打起精神来。 “诶……诶!这有什么嘛,不过是等的日子长一些罢了,咱们一千多年都等来了,还怕再等几千年吗?是吧?” “说不定,过个三五年,大椿叔就修成人体了呢?不能放弃呀!眼下沉眠可就前功尽弃了。” “到时候出了山,叫这些回去睡觉的人嫉妒去。” 她像是聒噪成了精,凭一己之力承担了全山树灵的话语,从早至晚喋喋不休地唠叨,拼命想使这天地间听上去能够热闹一点,欢腾一点,以此试图来挽留住什么。 直到有一日。 她正愉悦地展望道:“大椿叔是不是明年就满两千九百岁啦?两千九可是个好数字,你看,九最大是吧?九前面添个双,那便是大上加大!没准儿他能脱胎换骨,获得rou身呢……” “三十六。” 铁桦的语气透着几分犹豫,“大椿叔沉眠了……” 在那当下,嬴舟分明感受到四面八方的风在这一刻猝然静止。 好似万事万物皆同她的心绪一并,僵成了凝滞的状态。 无言的寂静持续了约莫一盏茶,她才磕巴地遮掩道:“嗐——大椿叔也真是的,怎么那么没有毅力。” “不要紧,我们可以替他完成夙愿嘛,对不对?” “这叫继承先辈遗志!人族都是这么说的。” 她仍旧憧憬着,日复一日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打气。 “想想山外的事物,想想一百个白於山那么大的人间!” “能起火的小筒,有香味的吃食,装着水的大罐子——上次迷路的那个凡人你们瞧见了吗?他包袱里有‘rou干’呢,还有‘盐’。他会用叫作‘刀’的东西把树枝削成尖尖的,串着rou烤着吃……” “你们不想去看一看吗?” “只要修炼成功,有了身体,我们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了!” “你说对吧,三十五?” 她企望能从自己的伙伴处得到一丝认同,可这话问出去,就好比沉入了深潭的石子,没有等到半点应答。 白栎这才轻轻地重复: “……三十五?” 身侧悄然缄默,回应她的只有白於山萧索的冷风。 她又转向别处。 “三十二?” “三十二……?” “二十七?” “二十……” 铁桦是在那一瞬开口的:“三十六。” “啊,小椿!你还在啊,我以为连你也走了。” 她笑道,“我们……” 对方却不着痕迹的打断,“我要沉眠了,三十六。” 铁桦树的嗓音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 “以后,小椿这个名字就还给你了。” 说完,她静默良久,才温柔地补上一句: “早些睡吧,小椿。” 那棵葳蕤苍翠的白栎在风里一言不发地听着自己摇摆的枝叶,故土的山水安宁得宛如一片静谧的坟场。 过了好一会儿,嬴舟方听她落寞地,对着肃杀死寂的大山自语道: “可我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名字啊……” 彼时已经挺拔高大的乔木在暗淡的春光下独自伫立了半日,他不知道多年前的那一刻,这棵白栎树究竟都想了些什么。 只见她猛地振奋精神,万分抖擞地自勉说:“既然大家都睡了,那就由我来承接这个重任吧!” “白於山可不能没有一头顶天立地的大树妖啊。” 嬴舟在旁涩然地看着她每天清早与薄雾中幽静的群山打招呼。 “早上好啊,三十五,三十四,三十三……” “今天我窜了一寸的个头呢,感觉自己是不是长到顶了,怎么越来越慢。” “最近风大,老是有人的枝干给吹折下来,夜里吵得我都睡不着觉。” “昨晚是满月,灵气很充足,不过吃得太饱,我大概得吐纳一整日。” 她会同头顶飞过的鸟雀闲谈。 “你们去哪儿啊?下来玩啊。” “等等,有话好说,不要拉屎!” “三十五,你睡得也太沉了吧,枝头都长虫了,还是我替你拍开的。也不谢谢我……” “今日来了两只花豹,互相嚎了一阵,可惜没能打起来。” “似乎很久没见到水马和犲山兽了呢……” 偶尔也会去逗那些路过的走兽。 一头金虎途径她树根处,抬腿想干点什么不太礼貌的事。 白栎就等它伸出脚,立马道:“怎么能在人家身上尿啊,有没有点修养了!” 老虎吓了一大跳,许是活这么久没见过此等奇事,当即夹着尾巴撒腿就跑。 目送它远去之后,她不由在原地失落地说:“啊,怎么走了……” 继而遗憾地嘀咕,“下次还是不要赶它走了吧。” 漫长的年月在她的自言自语里稍纵即逝,寒暑与春秋逐渐不再留下记忆,所有的果实累累与花木凋零都变得模糊朦胧。 她越来越感受不到时光流逝的速度。 只麻木地盯着头顶飘动的白云,周而复始重复着修炼吐纳。 等到她的年纪已经超过了当初的大椿叔时,白栎才意识到,原来两千年过去了。 再打量自己的身旁,桑木因被虫蛀早于一千年腐朽成泥,檀树由于根茎抢水没抢过别的草木,五百年前枯萎,她的同类白栎寿终正寝,倒是铁桦还活着。 正当她浑浑噩噩,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时候,这座山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嬴舟发现,在小椿的记忆里,白玉京仿佛比之现实里还要更俊秀些许。 他那会儿手中就握着一块模样不明的石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玩,席地坐在磅礴的白栎树下,儒雅温润地与之交谈。 “你说,你是妖怪?” 她并不避讳,“是啊——你不怕妖怪吗?” “我倒是还好。”后者动作停住,好整以暇地问,“你是树精吧,你叫什么?” “我叫……” 那边分明犹豫了片刻,忽然认真回答,“我叫小椿!” “哦,小椿……上古大椿树。”白玉京慢条斯理地品了品,给予评价,“嗯,挺好的名字。” “你从山外来吗?”她兴奋道,“和我讲讲山外吧,我好想知道你们人族都有些什么稀奇之物。以前他们讲过的那些,我都听腻了。” “唔,山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