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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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根石刺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生长方向各不相同,石刺光滑,许多地方只是勉强搭着边,中间有许多空隙。从这些间隙本来应该能够看到外界的天空,但站在倒天梯中,却只能瞧见一片黑邃。 而原本的山峡现在的头顶,同样是一片幽深的黑邃。这种黑色是如此的浓烈,以至于产生了沉沉的压力。在看着这些幽邃的部分时,女须的神魂中冥冥生出极大的畏怖,她预感得到,落入其中不会是什么美妙的结果。 她既不能试图腾空在这天地倒转的倒天梯中,腾空就等于主动进入头顶无底深渊般的阴影里;也不能落入脚下石刺之间的缝隙里,这里的空间是异于外界的,若是落入脚下的缝隙里,恐怕并非掉出倒天梯之外,回到无底峡两侧的山崖顶,而是同样陷入那片可怖的黑邃。 女须看了一眼石刺交错间的缝隙,抬步向下方倒登而行。 倒天梯是幽寂的,没有任何声音能够传进来,也没有任何声音能够产生。 女须皱了皱眉,她刻意放重脚步,倒天梯中还是半点声响都没有,好像她是一个虚假的影子。她看着那片吞噬了所有声音的黑邃,她的目力看不穿这片幽深,便也不能知道其中隐藏了什么。 无数年来,除了无底洞主郗沉岸,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闯过倒天梯,这里面必然有可怖的险处。 白骨刃悄然从女须掌中滑出,但走了许久,都没有产生任何危险。倒天梯中还是一如之前的死寂。她并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倒天梯中的时间感同样是错乱的,就算修士神识清明,在这里呆的久了,也很难掐算得准时间。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个月,但似乎无论过了多久,这条倒天梯都没有任何变化,看见不见终点,也找不到标识。 在这种寂静与一成不变当中,尚未修持圆满的心便开始生出各种各样的杂念。也许她该回去;也许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死路;也许倒天梯只能通过一个人,又或者郗沉岸当初在通过倒天梯后,就对这里做了手脚,所以之后才再也没有修士能够通过;也许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陷阱。 种种纷扰的念头不断在女须心中产生,但这些还不至于阻止她前行。 女须一一打灭这些心底自生的最细微的畏怖。修行既是修心,这倒天梯中,又何尝不是炼心之所?这些因倒天梯中独特环境而生出的细微之念,不正是她心有瑕疵的地方吗? 她继续向前走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倒天梯中忽然起了变化。 女须听到了很细微的声音,这声音转瞬就大了起来,这是风声。 微弱的气流从倒天梯深处涌出,很快就吹到了她身边,这阵风越来越大,风声中又响起了泠泠水声,好像一条涌动的河,冰凉潮湿地滑过她的体表。 女须停住脚步,倒提骨刃,目光紧紧盯着前方。这样的水声、这样幽暗的影、这样的湿凉这唤醒了她记忆中某些不好的感觉。压抑、苦痛、畏惧,与 水声越来越大了,她心中越是紧绷,身体反而越放松,等到那如河水一样的声音汹涌到她面前,死寂的幽暗骤然随此声涌动起来,一条巨大的蛇从中窜出,巨口张开成平面,尖利的牙齿挂着瘆人的惨光。 死亡皮rou被消融、骨骼被挤碎、魂魄被困在冰冷阴暗的水下,不得解脱 她可以逃,只要轻轻一跃,就能够躲开这张可怖的巨口。 女须提刀上挑,目烈似火。白骨刃斩断巨蛇的下颚、劈碎它的毒牙、戳穿它的头颅! 畏惧吗?她的确畏惧痛苦,十世死于蛇口中,每一次都不是好挨的。 但愤怒会超越畏惧! 巨蛇在她刀下消散,破碎成片片幽影,回归于周围的黑暗。 女须执着刀,冷淡地看了一眼巨蛇消散的地方,继续向倒天梯深处走去。这倒天梯中会以人心而生出幻象,九曲河中的河妖早已被她所斩,早已不能成为她心中的障碍。 倒天梯中的水声止息了,无法看透的幽邃仍然笼罩着整座倒天梯,寂静而冰冷,它会诱发每一个行走于倒天梯之人心底的恐惧。 恐惧,是最能阻止一个人前行的东西。 女须继续向前走着,幽邃中又一次次出现了别的东西,九曲河下无尽的怨骨、想要收她修习驭鬼法的修士、炼制怨魂做棺船的黄泉摆渡者 他们唤醒她的记忆,记忆唤醒她的心绪,厌恶、烦恼、苦痛 女须将他们一一斩灭。这些不过是她旧日的记忆,不过是她早已解决的障碍,又如何能够阻碍得了她? 不过幻象而已。 女须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越往深处走,倒天梯在她心底唤醒的恐惧就越强烈,被唤醒的恐惧越强烈,幻象就越可怖。渐渐的,她看到的幻象已经不限于记忆中的旧影。 在那片幽邃之中,她看到了明灯教的弟子死在幽冥当中,看到了她手下的鬼兵被黄泉摆渡者捉走炼成棺船与客栈。 白骨刃横斩而过,幻象如水波破碎。 她看到了第六座黄泉客栈立下,达成极阴之数,致使幽冥动荡、轮回大乱。本该投胎的魂灵无法被黄泉接引,迷茫地在大地上游荡,鬼修消亡后亦无法重入轮回,真灵无踪,一身怨煞崩解,在世间弥散堆积,侵蚀众生。她座下的鬼修苦苦挣扎,却还是一个个被迷了神智,化作无法自控的怨鬼。她看见黑犬小将军在失去神智的最后一刻,挣扎着投向了黑水潭中。她看见人世化作一片鬼域。 骨刃锋芒凶煞,鬼域幻象破碎。 她看见大劫滚滚前行,纵有心阻止,却力微难成,她看见大青山脚下的村落一个个变得死寂,看见怪异横行,看见曾经拜访过她的水固地神陆固最终死在怪异的围攻之下,他拼死也未能护下的水固镇在血色里哀嚎,卢国越来越动荡,信众在苦难中对神明的祈愿越来越重,苦难不得疏解的置疑与怨愤也越来越重,最终反噬得神庭崩塌。 刀光凄烈,斩! 她看见旧友一个一个地消亡、看见神明一个一个陨落,看见仰苍的心焰被生生打灭,看见他的真灵与心焰一样消失无踪,看见大青山脉发出沉闷的哀鸣,擎天之柱上永明的光辉黯淡。 斩! 她看见她自己,看见她在黑暗中流亡,但最终还是落到了那些人的手中。她看见自己锁链加身,被投入暗无天日的蛊阵中,与无尽的怨魂搏杀,杀死别人,也被别人杀死,生出无边如海的怨煞。 女须提着白骨刃,她筋骨分明的手同样凄白如骨刃,身上的煞气越来越重,一双黑眸燃出幽深的火焰。 白骨刃在她掌中嗡嗡自鸣起来,凄烈的刀芒几欲自行斩出。 斩破!斩破! 不过幻象而已! 女须却忽然停下了。 白骨刃的刀锋就停在幻象前,停在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前,刀芒吞吐不定,却一直没有劈下去。 女须看着那张脸,那张狰狞的、怨戾的、痛苦的脸。 她忽然清醒过来,开始看着自己。 横眉怒目,杀气缭绕,怨煞深重。与这张幻象中的脸越来越相似。 女须站在原地,闭上眼睛。 自十世之前,她还是个脆弱的凡人起,畏惧便无法阻挡她,畏惧只会使她生出愤怒。九曲河旁,受神明所点,她定下了自己的道路。不斩河妖,不离苦海;不平世间,不解怨煞! 但定下道路,并不代表着走完了道路。 倒天梯的难登之处不在于道外的幽邃、不在于几乎没有尽头的消磨,也不在于由心而生的幻象。这些并不是为了引她畏惧,生出退却之心,倒天梯真正的险处,在于引道心之瑕。 愤怒生怨煞,怨煞迷心智。纵有承负之心,但若超出她的能力所限,怨煞同样会影响她的道心。 若不能明悟倒天梯针对的是道心之瑕,则其永远没有终点。 女须闭目调心。 修行之人,皆为路上之人。道心有瑕并不会阻止她前行,既然看穿了心瑕所在,平复下一身怨煞,便能够登出倒天梯。 就在女须心渐平息如明镜、一身怨煞逐渐收敛之时,幽寂的倒天梯中,忽然响起一声冷笑: 负怨煞,斩不平?心无边际,则怨煞无有边际。怨煞即不平,你斩得什么东西?! 心无边际,欲不知足,未得所偿便生怨煞。 有人因身受不平而生怨煞,亦有人因欲望不足而生怨煞。 心欲便如这无底之洞,永无填满之际。或有几许口角,便要灭人满门方觉甘心;或有未能占得便宜,便咒死骂活,怨恨之深活似被人刨了祖坟;或有祈神无度,愿望未成,便转生嗔怒,好像泥偶木塑欠了他百两金银 负怨煞?何人负得起众生无边无际的怨煞?!以此不平之怨煞,如何斩得了众生贪求无度的不平?! 一语如滚滚阴雷,霎时在女须平波如镜的道心上劈开一处窟窿,卷起滔天的浪,坠成无底的旋涡,将她死死困在倒天梯当中。 黄泉的波澜渐渐平息,随着又一枚黄玉沉落,第三条黄泉也被社土之力贯通。 辟动地停在黄泉之上,憨实的脸看上去十分快乐。 又砸了一座黄泉客栈!他身上那种虚实不定的诡异状态已经彻底消去了,但也不再想要离开幽冥。黄泉客栈还有几座?他还能砸! 李泉瞟了他一眼,忽然一笑:回去吧。 啊?辟动地憨愣愣道。不砸了吗? 下一座,可不好砸了。李泉悠悠抬头。 在砸了第二座黄泉客栈时,浑沌也就该反应过来了,但仍由着他们用老套路砸了第三座。 不是他不在乎了,而是他要将所有的力量,用来守住剩下的六道黄泉。 玄清教被灭、大劫突变之后,浑沌以迅雷之速在幽冥当中立下了五座黄泉客栈。他们砸了三座,还剩两座,但前五座黄泉客栈,浑沌想立几遍就立几遍,第六座却不一样。 六乃阴极之数,第六座黄泉客栈若立下,幽冥必生大变故,但第六座黄泉客栈也不是那么好立下的。天地之道虽有残损,却并非任人揉捏,浑沌想要颠覆幽冥,第六座黄泉客栈所面临的反冲之力也最大。故而,浑沌一直在等待能够立下第六座黄泉客栈的时机。 被社土之力重新贯通的黄泉之上无法再次立下黄泉客栈,但浑沌并不介意李泉砸了他三座客栈、失去这三道黄泉。因为只要第六座黄泉客栈立下,他就能借此颠覆之力打破三道黄泉中的社土之力。 但他不可能再让李泉占据任何一道黄泉。 因为黄泉只有九道,剩下的六道黄泉,他一道都不能失! 辟动地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但他明白李泉说不好砸,那就是真不好砸了,而且看起来之后也不带他砸了。他不由满脸失望。 李泉看他这模样就笑:你要想留下来也行。 辟动地满脸欢喜。 那还继续砸吗? 要等一等了。李泉含笑道,目光幽深。 他要等一个时机,一个,浑沌也在等的时机。 第142章 倒天梯,登的不是无底峡道,而是自身修持之道。 无底洞,入的不是幽冥无底,而是来者道心之漏。 若道心无漏,自身修持圆满,则可超脱生死,不入轮回。 想不明白倒天梯是什么,便无法登出倒天梯,觉察不了无底洞是什么,便会在自心缺漏中越陷越深。 女须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她原本只要平复心境,就可以登出倒天梯,但偏偏那突然一语,点破了她修持之道的不稳之处,将她强行拉坠至无底洞之境。 她的道只显化为脚下的一段石刺,石刺之外,周围已尽是无边的幽邃。 答不了此道之疑,她便终将困于此地。 无边的幽邃中,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面色青白,唇寒目冷,一身幽绿墨黑相间的无袖甲衣,露出两只裹着暗红窄袖的臂膀,两个肩甲上各自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锁链,其上有鬼火流光隐隐,延伸至手肘下方,缠在小臂上,形成了一对奇异的臂甲。 女须忽然睁开眼睛,看向此人:郗沉岸。 郗沉岸幽沉地看着她,这位统御一方的大鬼王一身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好像他只是一个淡薄的影子,目光却似能透骨见髓。 方才正是他一语点破了女须的道心之漏,将她强行困在此地。 郗沉岸就这么打量了女须半晌,那目光没有感情,也不含善意。他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女须的疑问,就这么一步一步踏着幽邃向她走了过来。 不,不是幽邃,他脚下好像踏着另一条道路。 女须看他的步伐,便明悟到,郗沉岸脚下同样有一条道路,那是属于他的道,也只有他可以看得见。这是无底洞中的殊异之处每个人只能走自己的道路,也只能看见自己的道路。只不过,郗沉岸或许有些不同,他是第一个登过倒天梯的修士,亦在无底洞中居住了无数年。他好像能够看到别人脚下的路,从那些显化的石刺中看出别人的道。 女须的道心不稳,便只能困在脚下方寸之间,若是尚未明确自身之道的人落入这无底洞中,怕是连这一枚落足的石刺都不得,只能落入无底幽邃之中。 郗沉岸足下虽然有路,但他想要走到女须身边,就要明白女须的道在何处,因此他走得并不太快。 女须只看了他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郗沉岸见此,就翘起了嘴角。他的眼角是上吊的,嘴唇薄而长,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不屑的冷嘲。 但他却是觉得女须的反应着实很聪明。她觉得自己不含善意,看得清眼下的情势,便不浪费时间再追问些有的没的,而是想要先在他到来之前破开疑障,好能够在无底洞中行动。 她动得了,才有机会。 可是,修行上的关隘,岂是那么容易破开的? 女须不去耗费时间询问郗沉岸,郗沉岸此时却想要主动告诉她了。 你是为了黄泉客栈而来?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道。 女须闭目不答。 你来得很好,郗沉岸并不在意她回答与否,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幽冥当中要立下第六座黄泉客栈,那不太容易,需要一个结实的基底,我看 纵使女须不去理会,郗沉岸的声音还是传入她耳中:你很合适。 煞气骤烈,女须下意识握紧横在膝上的白骨刃。纵使她知晓郗沉岸是在干扰她的心境,但他话语中所透漏出来的信息,还是不由得使她心神受到震动。 郗沉岸,竟与黄泉中那群炼怨魂为棺船客栈的邪修们同为一伙吗? 幽冥当中。 阴雾浓稠如粥,点点灯火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