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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美食录 第6节

    急着要走的客人也无妨,买走了那羊腿rou鲊,小块的羊腿rou鲊用油纸包包得严严实实,外头还包了一层印着“恒家酒楼”四字的外皮,提溜着四处走动。

    “什么?!”孙横猛地站起来,差点将茶杯打落在地,他翘首细细望去,果然见有一群人往恒家酒楼去了,他脸色变得清白,旋即又想起自己昨夜和恒鸿园的密谋,脸色便缓和下来,“且看她如何蹦跶。”

    酒楼里的生意大好,当天就卖出了许多份,晚饭后曼娘刚走进酒楼,厨子们就纷纷欢欣鼓舞围了过来。

    “大娘子!我们今儿可卖出去一百多份呢!”

    一份卖三百文,一百多份就是三十两银子,这大大了鼓舞人心。

    石大厨摸摸脑壳:“当时我就不应该质疑东家。”

    林大厨也跟着附和:“还是东家看得高远。”

    其他厨子也欢天喜地,自打酒楼没落,他们有多久没这么全身充满干劲了?当即出起了点子:“大娘子,我们还可再多做些其他路菜。”

    曼娘笑眯眯听诸人献策。就在这时忽听外头道,“侄女好大的胆子,竟然做这等不忠不孝之事。”

    诸人一愣,扭头一看,却见一个男子大摇大摆走进来,身上绸衣在光线下亮闪闪晃眼,他也不见外,从茶饭量酒博士手里抢过一壶茶自己给自己倒上,一屁股坐在大厅,就涎着脸皮道:“大侄女好威风!”

    原来是恒家族长的小儿子恒满印,他身后则是耀武扬威的恒鸿园,还熙熙攘攘跟着一群族人。

    曼娘皱皱眉头,恒家族长还能算得上是迂腐,这位小儿子可就真是个无赖了。当即笑道:“堂叔公,不知这话如何讲?”

    恒满印笑道:“也不是我多事,只是我身为族长之子,自然要维系这一族的太平安宁,听闻你不敬族亲,是也不是?”

    店里诸人是知道始末的,当即脸上浮现出不安,林大厨先往前站了一步,心想若是有人要为难大娘子,他第一个不答应。

    却被恒鸿园瞧了出来,他梗着脖子喊:“谁都不许动手,这是我恒家族里家事!”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上来,厨子们果然不敢动手。只一个个心里忐忑起来。

    却听得自家少东家一脸为难:“堂叔公,不是我不敬祖先,实在是这恒鸿园掌了我家酒楼之后胡作非为,任人唯亲,一年倒有大半时间都流连于勾栏瓦舍,恒家酒楼被他整得乌烟瘴气,我家家也是没法子呀。”说着就微微蹙起眉头。

    恒满印也不傻,只横道:“酒楼里那一套我也不懂,只知道族里之规矩,当初你家老太爷感念恒鸿园父亲帮忙照看恒家酒楼许下这位子,是也不是?”

    “是,可是……”曼娘刚要说下去,立即被恒满印打断:“那便是食言而肥,我恒家岂能容不忠不孝不义之人?这事是你做的不对!”

    “可我翁翁当初许的是管事之位,既然名为管事,就要尽这一份管事的职责,既然不做管事所做之事,自然说明他先跟我家解约。”曼娘虽然声音和缓,却不卑不亢。

    “一介女子,乱插什么话?!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恒鸿园见曼娘三言两语就说得族人点头,当即青筋暴起,呵斥曼娘。

    “怎么说不得?曼娘现下管着我恒家酒楼,自然她说了算。”恒鸿厚大步迈进来,站在女儿身后。

    第六章 柰香新法鸡

    爹爹?他老人家一向不是不甚赞同自己执掌酒楼么?

    没想到他能在族人面前站出来为自己撑腰……

    曼娘感激地冲父亲看了一眼,恒鸿厚冲她微不可见点点头。

    “堂兄?……”恒鸿园见恒鸿富进来,半拉子腰都塌了下去,立刻摆上一副讨好的笑容:“您怎得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恒老爷中气十足,“诸位族亲们今日光临我恒家酒楼,我自然要亲自招呼,只不过你在这里咋咋呼呼是怎么回事?”一句话就将恒鸿园与众人区分开。

    恒鸿园脸皱巴得跟苦瓜一样:“堂兄,我这不是想讨一份公道么?祖上传下来的差事说没就没,家里上下几十口人等着我一人带银钱回去,可怜我还得瞒着老母亲……,”说到最后语音里已经略带哽咽。

    真个会演戏。曼娘好整以暇,也摆上一副关切的神情:“如今看来是我年少气盛倒做错了事

    她话音刚落,诸人都不可置信瞧了过来,恒鸿园更是像见了鬼一样,适才那副假装也立刻停下。恒老爷也诧异瞧着自己女儿。

    “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可好?我家将这一份管事的俸禄银子留给这位族叔,他人呢却不用再来。”曼娘朗声道。

    管事一份俸禄不过每月一两银子,一年也不过十二两银子,以此为代价除去这位管事也极为划算。

    族人们一听也觉得合适,毕竟是恒家三房自己开的酒楼,人家的生意自己做主也应当,何况还照样给恒鸿园留俸禄,恒鸿园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一两银子呢!甚至原本要帮恒鸿园的,此时却多了些嫉妒的心思

    恒满印也觉得自己格外有面子,他一出面就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让恒家父女立即让步,不由得志满意得。

    可恒鸿园却苦起了脸,他当了管事指望得可不是区区一点俸禄银子,而是中饱私囊从米商菜商手里拿的回扣。

    一次回扣便能拿十几两银子,又岂会在乎这区区一两银子?

    当即开口道:“我要的是银子吗?!大侄女你这般行事,倒好像我是为了银钱。”

    族人们有些便撇了撇嘴。

    “看来堂叔是想认真做这管事了?”曼娘一笑。

    “那是自然!”恒鸿园不明就里,忙不迭保证。

    “我本觉着大家亲戚一场,想法子替族叔掩盖……”曼娘叹口气,“既如此,堂叔就好好说说,这账册是怎么回事?”

    说罢示意女账房将一本厚厚的账册翻出来:“自打我接了账查来查去,发现去年年关有一笔三百两银子的支出与账册对不上,遍寻不着,您可知道?”

    恒鸿园没想到她能使出这招,当即支支吾吾:“账册明明是平了的……”

    “你以为平就平了吗?”曼娘冷笑,她当初为了能帮上殷晗昱苦学盘账,不成想却用在此处。

    她将账册示意给族人看:“三百文一筐白菜,瞧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对,可实际上一年里头菜价有高有低,万万不会全年都是这一个价。仔细查便看得出来其余原料皆是这般巧妙做了假账。”

    族人们看那账册白纸黑字,看向恒鸿园的目光便都不对了起来。

    恒鸿厚更是牙根痒痒,他出于信任将自己家生意交给了堂兄,谁知他竟然浑水摸鱼!当即厉声道:“前几天有人揭发恒家匿税,你居然拍着胸膛跟我说税银早就缴了,是官府蓄意寻事,如今看来你居然连官府都敢贼赃?

    “这……”恒鸿园百口莫辩,一时之间额头上密密麻麻起了冷汗。

    曼娘便道:“想来年末要缴税的便是这三百两银子,被你贪墨了去,又恐账册不对,自己东拼西凑胡乱平了账册。是也不是?”

    恒鸿园为了贪下这笔银子将账册隐藏得极深,谁知即使这样还是被查了出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了起来。

    曼娘也懒怠与他多费唇舌:“ 恰好前几天官府查我们恒府的匿税案,没想到案犯是堂叔,我自然不敢收容,还请捆紧了一会带去官府处置。”直接挥挥手示意自己家部曲捆人。

    又一脸恭敬请示恒满印:“叔公说说,可使得?”

    “使得使得。”涉及衙门案件,恒满印不敢多沾,想到今儿被恒鸿园一顿酒菜哄来趟这趟洪水,当即狠狠瞪了恒鸿园一眼,“我们恒家族里虽要匡助弱小,却从不无视律法。”

    曼娘心里嗤笑一声,面上却恭恭敬敬道:“那就谢过叔公。”

    恒鸿园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两个孔武有力的部曲扭住胳膊,还将嘴巴用灶间的抹布堵得严严实实,

    再看曼娘冲他轻轻一笑,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少东家早就设计好了等着他入彀。当即狠狠骂出来:“你这……”可惜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只是呜咽了几声。

    曼娘却拿出帕子擦擦眼角:“可怜族叔误入歧途,我原本还想着替他平了这笔账便是,可惜今日众目睽睽,他非要逼我将事情说个分明……”一脸的惋惜和迫不得已。

    “谁能怪你个女娃?还不是恒鸿园自作孽?”

    “就是!犯了事还这般耀武扬威,非拉着我们来!”

    到了此时族人们纷纷偏向回曼娘,恒鸿园这厮也太大胆了些,今日又步步紧逼,要是他应下照拿俸禄不管事哪里会被扭送官府?

    曼娘满意地环顾族人一周,她本想让官府抓捕恒鸿园,没想到他自己倒先送上门来,如今自己家当众仁至义尽,也好让族人们少议论一二。

    至于这些人嘛,曼娘莞尔一笑:“诸位叔伯,我恒家酒楼生意蒸蒸日上,日后免不了要招人雇人,诸位叔伯到时候可要多帮扶于我。”

    恒家族里良莠不齐,大哥走失后许多有异样心思的族亲蠢蠢欲动,要不也不会今日这般轻易就被个恒鸿园组织起来。

    与其这样,倒不如择能干者用之,到时候在族里得了助力,将来也好有帮忙说话的人。

    诸人一听便来了心思。

    恒家酒楼这两年虽然衰落了些,可那是浦江独一份的大酒楼,能进这酒楼自然能是个营生。

    恒家祖辈虽然阔过,可这几代族人们一辈不如一辈,要不怎么会盯着三房的恒家酒楼不放?这几年诸人嚷嚷着逼恒鸿园过继,为的就是自己家也能分一杯羹。

    如今恒曼娘主动提出要在恒家酒楼里选拔能干者,是以众人都纷纷来了兴致。

    全然忘了适才的义愤填膺,转而讨好问恒鸿厚:“我从前经过几年私塾,不知可能在里头当个账房?”

    “我家闺女跟大侄女一般年纪,不知能不能给她做个伴?别的不图,能有份口粮就行。”

    恒鸿厚目瞪口呆。

    待到诸人散尽,恒鸿厚与曼娘回府后犹自回不过神来,喃喃跟妻子诉说:“这些年我没少给恒家族里辅助弱小捐衣捐物,却不知为何今日他们毫不犹豫就帮着恒鸿园,而今日曼娘不过说了要招人,那些人又转而巴结曼娘……”

    曼娘回灶下做好饭回到花厅,见父亲仍旧在纠结此事,轻轻摇摇头。

    人之常情。

    她也是后来经过世事才明白,若是你一上来施舍别人,得到的非但不是感激,反而有可能是怨恨:怨恨你伤了他的自尊,怨恨命运待你丰厚。

    这些怨恨在花团锦簇时瞧不出来什么,可等有朝一日墙倒众人推时,方知隐藏在感激面容下的恶意有多深厚。

    见父亲仍难以释怀便上前安慰父亲:“爹见多识广哪里就不懂这个?只不过是将自己家血亲想得太忠厚了些,才会有这意料之外。”

    恒夫人则啧啧:“往日里就说叫你莫要对恒家人掏心掏肺,你还嫌我多嘴!”

    恒鸿富到底是久经风雨,不过片刻功夫就想通了这些:“也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人钱物倒不如教会他们营生。”

    “爹爹说的是。反正恒家酒楼不断扩张要用人,比起外人倒不如择恒家优秀者用之。”曼娘将自己的计策说与爹娘,“一来他们与我家绑到了一条船上,今后面临族长发难时就能站出来为我家说话,二来无形中分化了族人,叫他们看到与我家交好有利可图,今后即使是袖手旁观也好过落井下石。”

    一番话竟然说得恒夫人泪眼汪汪:“我家曼儿,如今是真长大了。”

    连恒老爷都感慨:“没想到匿税案不几天就被曼娘给破了,不然我还想变卖个庄子呢……”

    前世爹为了平息匿税案变卖的庄子出产瓜果,其中的柰果是曼娘最爱,她笑眯眯示意侍女端上一盘柰香1新法鸡:“爹,娘,瞧瞧这道菜可好?”

    一道香喷喷的整鸡放在桌上,最下头垫着一层柰果、豆子、红葱头、芋头,各种菜蔬色泽亮丽,红的红,绿的绿,上面的整鸡鸡rou外皮经过长时间的炙烤黄灿灿油汪汪,鸡皮上闪着诱人的橙色光泽。

    曼娘用筷子扯下两绺分别放在爹娘骨碟里:“爹,娘,且尝尝我的手艺。”

    入口一尝,肥美的鸡皮立即裹挟着鲜嫩的鸡rou长驱直入,烤得酥脆的鸡皮内里却流油焦香,两种截然不同的口味一齐触及唇舌,顿时让人格外满足。

    不,应当是三种口味,谁能忘了最里面丰盈多汁的鸡rou呢。

    淡淡的柰果清香融入rou中,让rou质毫无油腻感,反而增添了清新解腻的风味。

    “这是如何做得的?怎的连鸡rou内里都有一股淡淡的柰果香气?”恒老爷纳了闷。

    曼娘笑道:“瞒不过爹爹去,这是将柰果去核后切块加糖熬炖成柰果酱,而后每小半个时辰往鸡身上刷一次,再加上腹内又有乾坤,于是柰果香气就浸入鸡rou。”

    说到另有乾坤,恒老爷迫不及待就动手拆解开鸡腹。

    果然鸡腹中滚落出大块的柰果、芋头、豆丁,细细尝起来,柰果清新、芋头绵软、豆子酥烂,又浸泡了鸡rou的鲜美,着实不同。

    恒老爷又夹起一筷子盘中垫着的炒什锦尝尝,却发现仍有不同,虽然材料一样,可鸡腹部的明显是炒制过入腹,烟火气十足。

    而鸡rou下面垫着的却没有炒制,吃起来更加焦香。

    曼娘见他慢慢品尝,便知父亲发现了端倪:“有人喜欢炒什锦,有人却喜欢烤什锦,是以我两种都做了尝试,好调众口。”

    如此一来这道菜便风味复合起来,辅菜风格迥异,直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