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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周氏和李大伯诉委屈:“我晓得九郎心诚,可人人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谁知他以后会不会犯和杨县令一样的毛病?“ 李大伯摇着蒲扇,哈哈大笑,“九郎不是那样的人。他身边连个亲近的丫头都没有,正经着呢!而且他亲口跟我和二弟保证过,将来绝不会纳妾。“ 周氏触动心事,怔了半晌,咬着唇儿不说话。 李大伯轻叹一口气,手中的蒲扇换了个方向,给周氏送去几丝凉风,“我晓得你的心事,你放心,九郎不是哄人玩的,二弟收着他亲笔写的誓书,不然二弟当初怎么会松口?“ 蚊子在咫尺之间的帐外嗡鸣,明明蚊帐掩得严严实实的,周氏还是觉得仿佛被叮了一口,胳膊有些发痒,伸手去抓,不小心抓到李大伯裸/露的手臂,曾经肌rou饱满,能一手扛一麻袋稻谷,如今也只剩一把枯瘦老骨。他们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几十年,酸甜苦辣都尝尽了,膝下总算有了一子二女,也不枉夫妻一场。 李大伯继续摇着蒲扇,胳膊揽住周氏,把人往怀里搂了一下,柔声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三娘心里明白着呢,与其担心这担心那,还不如先把眼前顾好,我看他们情投意合,以后肯定过得和和美美,你别多想了,早点睡吧。“ 闷热得厉害,两人搂在一起睡,像贴着暖炉,更是难熬,可周氏还是靠在李大伯怀里,闭上眼睛,渐渐沉入梦乡: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能做的,就是好生看顾儿女们,让他们能走得平一些、稳一些,不被弯路迷花眼睛。说到底,日子总得他们自己去过,谁也不能代替谁。 裁缝家几个绣娘连夜赶制,衣裳很快裁好了,送到李家,除了袄裙衫袍 以外,剩下的布料尺头也没浪费,做成鞋面、袜子、方巾、包头,还有一盒各式各样的堆纱花。 李绮节领着宝珠,把衣裳送到各人房里。 到正院时,周氏正和几个小丫头在小间里熨衣服,铜熨斗烧得guntang,周氏怕烫坏纳绣衣襟,动作小心翼翼的,“挑几个包头给十八娘送去,她受不得风。“ 李绮节依言挑出几个颜色老成、花色简单的包头,想着丫头说张氏这几天能起身了,正好可以顺道过去探望,让宝珠装了一篓子鲜桃,出了李家门,往张家小院走去。 后院原有小门相接,为了避嫌,小门被封住了,即使李南宣搬到李家,小门也没重开。出入小院,必须从前门走。 走到前院时,听得一阵笑闹声,丫头们提着篮子,拿着小银剪,围在葡萄架下,抢着摘葡萄。 葡萄还没熟透,不过家里女眷们都爱吃微带酸味的葡萄,熟烂了的反而没人喜欢,这时节正是吃葡萄的好时候。 丫头拎起一串葡萄,在墙角的大水缸里舀一瓢清水,淅淅沥沥泼在葡萄串上,冲干净,送到李绮节跟前。 宝珠揪下几颗水灵灵的葡萄粒,“三娘尝尝好吃不好吃。“ 李绮节吃了两颗,酸中带甜,涩味很淡,家里的葡萄苗是特意从北边菜户家买的,结出的葡萄比本地的葡萄厚实饱满,味道也滑润甘甜些。 她随手翻出一张丁香色绘山梅喜鹊的生罗软帕,包起两串葡萄,双手捧着:“正好给十八姨送些去。“ 小院里冷冷清清,墙角的樟树底下支着药炉,丫头结香蹲在药炉前扇风,天气热,她一直在不停擦汗。 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张氏从不见外人,今天周氏没来看她,里头的人只可能是李南宣。 李绮节怕打扰母子俩说体己话,脚步放慢了些,“结香,十八姨好些了么?“ 结香放下蒲扇,起身迎上前,“多谢三小姐惦记,前些天换了副药方子,吃着还好,夜里睡得安稳些,不像之前那样,一到半夜就咳嗽。“ 屋里说话的一声微微一滞,继而是衣袍划过椅凳的簌簌声,李南宣迎面走出来,“三娘来了。“ 因是家中,他头上只笼着粽丝网巾,着一件素面盘领窄袖玉色秋罗单袍,缓步走到李绮节跟前,眼眸低垂,视线落在她手里捧着的葡萄上。 “三哥。“ 李绮节把葡萄往前一递,笑道:“这是家里种的葡萄,我尝过了,甜丝丝的,不酸。“ 微风拂过,吹动樟树枝叶,飒飒作响,恍若落雨缤纷。李南宣没说话,接过葡萄,嘴角轻轻皱起一个细微的笑。 结香跑进屋筛茶,张氏过的是居士生活,家里没有好茶叶,她干脆盛了几盏解暑的卤梅水。端着托盘走到厅堂,却见张氏倚在门沿边,双眼定定地盯着门外,脸色恍惚,已是痴了。 她顺着张氏的视线看去,李南宣和李绮节对面站着。少爷英姿蕴藉,俊朗如云端皎月,三小姐语笑嫣然,顾盼间光采照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夫人心中执念太盛,生生推却了一门好姻缘。 她叹了口气,那个清高薄凉的李家,根本不把少爷当人看,在家区区几个月,除了鄙视辱骂,少爷什么都没捞着。离他们家远远的,少爷才能过得开心快活。为什么夫人非逼着少爷去谋求功名讨好那个李家,认祖归宗有那么重要么? 想起官人临死前的悲愤沉郁,她把差点说出口的责怪之语尽数吞了回去。官人留给少爷的,只有“死不瞑目“四个字,夫人在庵堂里苦熬十几年,刚刚守得云开见月明,盼得一家团聚,又亲眼看着官人含恨而死,为官人完成夙愿,是她这一辈子仅剩的指望。三小姐已经和孙少爷订亲,听宝珠说孙少爷对三小姐很上心,事已至此,她再替少爷惋惜,能有什么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