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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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桌上,轻薄的雪粒洒了一层,像谁打翻了盐罐。 卫平放下碳盆,忽然停步,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一片红叶出现在石桌边。茫茫雪色之中,好似一滩刺目鲜血。 宋院没有枫树,整个天城都没有红叶。 从厨房到石桌只有二十六丈,这片叶子神出鬼没,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卫平捻起红叶,悚然惊醒,转身四顾。 院里无人,冷意从指间传遍全身,冷得他牙齿震颤。 那件几乎被他彻底遗忘的事终于重现。那是他来千渠的真正目的 刺杀之约,红叶为凭。 怎么了?一道清淡的声音响起。 卫平回头,宋潜机披着黑狐裘,跨进朱门,立在漫天薄雪中。 第92章 魂不守舍 他看见了?! 卫平将红叶攥在掌心, 大袖垂下,重重遮掩。 宋潜机看到红叶、看到我脸色变化了吗? 叶是凡物,毫无法术痕迹残留, 就像一片六角雪花飘落梅间, 悄然来去, 不惊动任何人。 送叶的人在哪里? 可是刚刚走过院墙外? 雪薄, 风寒, 梅花落。 没事吧?宋潜机轻声问:冷吗? 卫平见他神色如常, 牵动嘴角,摇头:我没事。我不冷。 谁说今日有拨霞弄?我来迟了? 一声大笑落下。纪辰大步进院, 金底红花披风迎风招展,领子滚着一圈浓密的白狐毛,独领风sao。 卫平抬眼, 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会不会是纪辰?他主持宋院阵法。叶子刚到, 他就出现了。 不可能,他没这个脑子。 你来早了, 我还没调料碗。不如我们去市坊吃烤rou吧,宋先生觉得如何?卫平表面不露分毫。 纪辰委屈:风雪天就该吃火锅,滚汤如浪,rou片如霞, 浪涌晴江雪, 风翻照晚霞,吃个烤rou算怎么回事?不应景。何况你做的千渠十六香腌rou料已经远销海外, 咱还犯得着去街上吃吗? 卫平笑了笑:那家主厨得我真传, 还自己改良了腌rou配方。用炭用油都更讲究。 纪辰不信:能比千渠十六香更好? 当然。洪福郡的老饕, 为了吃一口刚下烤架的rou, 提前半月排队订位子。 宋潜机知道那家店是卫平开的, 店里厨子原本是河道边伙夫:走吧,去尝尝。 天虽落雪,长街却温暖、明亮、且热闹。 灯火璀璨,亮如白昼,行人络绎,涌涌如潮。 三人出行,纪辰跑在最前面: 天城真的今非昔比了,卫兄,你真把千渠的商路打通了。从前你说,总有一日,要天城通宵不夜,人人向往。我看有戏,差不远啦。 卫平不答。 他不想留在落红叶的院子,出门却更后悔。 一路紧跟在宋潜机身边,目光漂浮。赶高马的富商、推驴车的小贩、叫卖的老摊主、招揽生意的小伙计、妇人怀里流口水的孩子、结伴嬉笑的小姑娘、每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他心里有鬼,看谁都像鬼,都像来杀宋潜机的刺客。 纪辰察觉不对:卫平,你今晚怎么魂不守舍? 宋潜机转头看卫平:你累了,我们就回去。 他今夜戴幂篱,旁人看不清他面容和神色。 非他所愿,仙官晚上逛街,容易被激动的百姓围住,引发交通堵塞。 不累。卫平信口胡诌:刚才看到一个姑娘从灯下走过,模样很美,才看得呆了。 谁知纪辰立刻精神抖擞:舍妹也生得美,你觉得她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你送红颜花炖雪蛤给她,是不是对她有意?她昨天还向我夸你,说以后你的道侣能天天吃你做的饭,一定很幸福。不得了,你俩一个爱吃一个会做,天作之合天造地设天衣无缝简直令天怒人怨 宋潜机忍不住笑意。 卫平:纪兄,若非今晚,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个话篓子。 换作孟河泽一定转身溜走,但卫平会转移话题: 到了,这是我开的店,请纪兄赏光。 门口排号的食客都在咽口水、抽鼻子。油香rou香料香,混成一种复杂奇特的香气,勾魂夺魄。 纪辰抬头望:太平记?你一家烤rou店,为什么叫太平记?招牌也平平无奇。 我名为平,本就平平无奇。 纪辰原地转了一圈,指指点点:你看左边富贵记,右边荣华记,街对面还有洪福第一商的锦绣堆绸缎庄分庄,人家牌匾都比你大比你亮,你心里平衡吗? 卫平无言以对。 我倒觉得这名字不错。宋潜机仰头望匾:享富贵易,得太平难。字也不错。 纪辰惊道:卫兄,这招牌是你亲笔写的?宋兄可是书画试魁首,摘星台上,一张英雄帖打爬天下文墨英雄,他说你字不错,一定是好极了! 我、我练过一点。宋先生谬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平呼吸节奏微乱。 卫恩人,您来了!快里面请。 幸而门口伙计机警,一眼认出卫平,当即招呼进门,请上二楼包厢。 门口排队的食客目露羡慕:他们一定是传说中的天级贵客。 另一人珍惜地摸摸自己号码牌:我再吃两顿,就升地级了!不远! 我才黄级啊。除了吃到天级,还有没有不排队的法子? 有,咱们从洪福搬家到千渠,报名仙官府招工,评个开河先锋、开路先锋,不仅不用排队,结账还打折。 这法子等于没有嘛! 宋潜机听见,暗笑卫平花样多,心思活。 烤盘生烟,烟云缭绕,滋啦作响。 鲜切rou片亮红轻薄,雪花纹络均匀细腻,遇热瞬间变色,筷子一夹,摁进料碗里。 腌制的烤rou串味道更浓郁,一口咬下,汁水四溅。 纪辰吃得不肯抬头。碗筷磕碰,敲作乐曲。 卫平自己不吃,只给宋潜机烤rou、蘸料:屋外下雪,屋里雪花牛rou,这次可应景了? 纪辰含糊道:应景应景,好香好香! 宋潜机道:我自己来。 对方有时过于细致周到的照顾,令他感觉不自在。 就算是亲儿子,也不会事事服侍老子吧? 卫平正要拒绝,忽听一阵渺渺歌声: 白刃仇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 他们的包厢临街,那歌声带醉意,时断时续,从楼外飘进来。 对面绸缎庄二楼有人唱歌?纪辰惊喜道。 卫平垂眼,黑眸微冷。 他耳畔响起一道传音:卫真钰,你说我长得像姑娘吗? 第93章 你选谁死 先前纪辰问卫平为什么魂不守舍, 他说看见街上一位漂亮姑娘,看得走神。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对方就跟着我了, 卫平想, 我没有感觉到。 第二次了。 他身下椅子好似变作烤炉炭盆, 烟熏火燎令人汗如雨下,难耐至极。 卫平站起身:我去后厨看看。纪兄, 你替我照顾一下宋先生。 纪辰:放心去,我会烤,一定让宋兄吃饱! 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宋潜机伸出五指, 比在眼前, 我自己也有手。 纪辰捶桌大笑。 卫平见纪小少爷懵懂, 只好传音点破:夜市鱼龙混杂,小心陌生人打扰。 纪辰直接张口问:我们坐包厢,怎会有人打扰? 卫平尴尬点头, 转身下楼。 歌声转了几个弯, 那人还在对面绸缎庄。乐此不疲地唱, 意在请他这个同伙一见。 若对方今夜要直接动手,不会轻易露踪迹,惹人警觉。 无论求财还是求名, 来暗杀宋潜机都不是一个聪明选择。 失手不能及时逃脱, 必要付出生命代价。得手后若露了踪迹,也要承受宋潜机身后靠山的报复。 敢接这种硬活的刺客, 除了自己,卫平一时想不到别人。 他没有撒谎。他的确去了后厨, 的确视察过切rou、炒料、装碳、洗碗。后厨伙计大多身有轻微缺陷, 做粗重农活不方便, 能来太平记挣工钱养家糊口,都很感激卫管家,称他恩人。 卫平不好意思,问候厨子、伙计一番,自厨房进菜的后门钻出,悄然绕到绸缎庄后门,直上二楼。 楼下排队的食客捧着免费热茶喝,羡慕地望着被叫到号码的人。 纪辰笑道:卫兄做这生意倒是容易。这半条街数他最旺,虽叫太平记,也能气死周围那些荣华富贵锦绣堆 宋潜机道:你觉得容易? 有rou有料就能开张。客人自己动手烤,轻轻松松日进斗金。还不容易。 那你可知,从何处买rou,每天买多少,既要新鲜,还要充足?哪种炭烧起来烟气少不呛客人?店里烟火多,冬天如何通风又保暖?桌椅地板涂哪种漆,防火又防潮?碟碗用哪种,好看又经得住烟熏?制作调料,训练伙计,保证卫生你愿意做吗? 宋潜机每问一个问题,纪辰就摇一次头,摇得头晕眼花: 我不愿意! 宋潜机笑:麻烦在人后,人前才得几分容易。 纪辰忽道:就像宋兄?我看宋兄做事,也觉事事容易,想必经过许多辛苦。 宋潜机一怔。 纪辰又挠头:这生意放在洪福郡,一定更赚,卫兄为什么不去洪福开几家分店? 宋潜机道:千渠坊初建,他为了吸引更多外地人来千渠,只得如此。 纪辰大呼佩服,将烤好的雪花牛夹进卫平的碟碗里,忽然叹气: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卫兄这么忙,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他到底想要什么? 宋潜机笑问: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要的,已经有了。每天做喜欢的事,琢磨变化多端的阵法。能保护meimei,被兄弟需要,大家开心,我就开心。 你不想做天下第一?宋潜机问。 纪辰抖开一张缎光锦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调料: 有孟兄去争天下第一,我可以做天下第一的好兄弟啊! 雪白的帕子,沾上猩红的辣椒粉,似雪地一点血色。 纪辰忽然想起什么,兴奋道: 宋兄,我今天送来的红叶你看到了吗?全天城都没有这个! 千渠修士皆知,宋潜机喜欢各种作物,无论花草树木,还是稻谷玉米土豆。有种子最好,没种子有花叶果实,他看了也欢喜。 宋潜机擦手,神色分毫不变: 也算见着了。你从何处寻得? 我来的路上有洪福小贩叫卖,很便宜,读书人买来做书签,姑娘家买来簪在鬓角。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想给你个惊喜。 有心了。宋潜机说。 纪辰喜道:不客气! 烤rou渐渐凉透,香味消散,油光失去诱人的金黄色泽。 这世上为何没有让食物保持最鲜美状态的阵法,纪辰替卫平感到可惜:他还会回来吗? 宋潜机望向窗外。 街道灯火通明,人声吵闹。 雪花却落得很安静,绵密而轻盈,被一串串灯笼打出的光路照着,飘飘荡荡。 对面楼上歌声已歇,灯火飘摇。 回不回来,要他自己选。宋潜机说。 纪辰眨了眨眼,茫然地笑:这有什么可选? 绸缎庄新开业,一楼多是挑布料的年轻女客。小伙计们妙语连珠,客人挑什么花样都夸好看。 一群少女嬉笑声如百鸟争春,很是动听。 卫平穿过笑闹,直向楼上去。 卫总管,今晚来了个客人,非要包场二楼。绸缎庄掌柜苦着脸,您看看一楼的绸子?若是没瞧上眼,明早我亲自送一批新货到仙官府,请您挑选如何? 卫平心情不好,冲楼梯冷冷喊话:裁衣服又不是吃饭,我竟不知,还有包场一说! 掌柜赔笑,忽听有人道:让他上来吧。 声音从楼上飘下来,轻得像旋转的雪花,有种轻薄艳丽的感觉,语调也像唱歌。 卫平近距离亲耳听到这声音,一颗心往下沉。但他神色仍镇定。 上得二楼,笑闹声忽而远逝。灯台静静燃烧,照着四面高挂的锦缎。 洪福锦缎图样繁复,五彩缤纷,只见那花团锦簇、雪浪水纹、孔雀开屏如一幅幅画卷垂落。 卫平绕过重重布架,从储物袋召出了剑。 楼下太平盛景看得见,楼上杀机摸不着。 布架尽头,那人拿着剪刀,伏案剪裁锦缎。 他背后垂着巨幅百花缎,烛火照耀下光彩潋滟。令他好像坐在繁花深处。 不用尺子更不用划线,哗啦一声,一刀两断,准到毫巅。 卫平目光一扫,桌上还有针线、顶针等物。 好手艺。卫平笑起来:原来还真有人放着成衣不穿,自己当裁缝? 那人也笑:好闲情。原来还真有人放着钟鸣鼎食,通天仙途不要,留在这穷乡僻壤的凡尘,给别人当狗。 他说着,竟然学了两声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