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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龙井与西湖

    第七章 龙井与西湖

    2009年9月19日,上午九点三十分。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在我的小簿子里,刚刚写到明天准备去杭州——那是在2008年5月,那么2009年9月的明天呢?

    明天,我的明天,将有一个新的计划。

    再次仰头眺望铁窗外的天空,肖申克州立监狱占地数十公顷,由美国西部的阿尔斯兰州管辖。这是美国最贫穷最偏远的一个州,夹在科罗拉多山脉与落基山脉之间,平均海拔两千米,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高山与荒漠。这里的夏天最高温度可达50摄氏度,而冬天最冷时只有零下20度,如此恶劣的环境几乎寸草不生。十九世纪西部淘金的时代,涌入大量亡命之徒,才设立了这个阿尔斯兰州——这个词根竟然来自突厥语,意为狮子。

    cao场一角有块古老的墓地,平时大家放风的时候都不敢靠近。这座监狱建立至今的一百多年中,每个死在这里的囚犯,都会被埋葬在那片墓地。据说在午夜刮起大风的时候,墓地就会传出凄惨的呼号声——神秘死去的冤魂们,想要占有活着的囚犯的身体。

    只有一个人,他在许多年以前,永远消失在了监狱里,却没有被埋葬进墓地。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除了那个人。

    因此,每年都会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虽然也有罪大恶极之辈,即便坐上电椅一百次也不足以偿还所犯之罪行。但我对此仍然心怀恐惧,生怕半夜里睡得正熟之时,突然有一只手将我拖入地狱。

    我不想死在肖申克州立监狱,更不想终老于此地。

    因为,我没有杀人。

    对不起,我不需要在你们面前为自己辩护,还是继续写我的故事吧。

    铅笔在小簿子里写下一年多前的“明天”——

    周六。

    我坐上前往杭州的长途巴士。

    出门前骗父母说,公司让我去苏州出差两天。看着mama有些担心,我便说是和销售部同事一起去的,必须把这笔业务谈下来,否则月底有可能要被裁员了。为保住我的饭碗,mama只能放我走了——若我告诉她去杭州,她是拼着老命不会放我走的。

    没错,我要重返一年半前发生车祸之地,就像博客中所写:“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相信我自己的勇气,那才是我真正的命运。”

    2006年秋天的傍晚,我带着这样的勇气,带着被遗忘的秘密,悄悄前往杭州的某个角落。这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导致了我的意外,还有另一个人的死亡,抹去了我脑中所有记忆。但我仍要走向时间的另一端,回到致命的地方,回到毁灭的时刻。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我遇到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拥有了令自己难以置信的能力:读心术。

    中午,巴士由沪杭高速抵达杭州。

    无暇游玩西湖等名胜,在车站附近吃了点快餐,就坐上出租车前往龙井。我的记忆里没有这座城市,透过车窗望去那么陌生——除了四月份去海岛培训,最近半年都没离开过上海。

    远远地可以望见西湖,但很快就开出城市,两边都是山坡和树林——龙井是山区,有许多小村落,现在也算西湖风景区的一部分,最有名的就是“龙井问茶”。我让司机在一条公路隧道出口停下,穿越一座陡峭的山峰,名叫“白鹿山隧道”。

    车祸发生在隧道出口,一边是密林,另一边是山坡。隧道出口右侧,山体凸出一块巨大的岩石,正常行驶不会有危险。但在一年半前的夜晚,我乘坐的套牌出租车,在冲出隧道口的刹那,偏离方向撞上这块岩石。车子弹向公路的另一边,我被甩了出去,头部着地当场昏迷。另一边的乘客被甩下山坡,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黑车司机失踪,至今音讯渺茫。

    时隔十八个月,回到几乎将我灭亡的地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底。冒险穿过车流迅猛的公路,来到那块巨大的岩石之下,早已没有了任何车祸迹象,唯有伸手抚摸石缝里长出的青草——是那辆车撞出的裂缝吗?仿佛看到青草根里渗出鲜血,那是我自己的血,还是更久的古人留下的?

    隧道口没有行人与自行车,汽车飞快地冲出来,耳边灌满车轮呼啸之声,夹带着一股阴冷的风,旋转着从脸上划过,竟像寒冬腊月的刺骨。

    不,这不仅仅是风,而是——杀气。

    一种感觉,不需要眼睛和耳朵,仅仅是第六感觉。

    脑中闪过许多碎片,仿佛车流滚滚而来,从胸口隆隆碾压过去。我倚靠那块致命的岩石,保持平衡不要倒下去。

    杀气,不是来自这阴冷的空间,不是来自那残酷的时间,而是我自己。

    狼狈地逃离隧道,沿着山边草丛,爬上一片陡峭的斜坡。双脚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将公路远远抛在身后。走进一条林间小径,下面是一片倾斜的茶园,再往下隐约可见一些屋顶,大概是龙井村民们的茶馆,想必正有不少游客品茶买茶。

    但在百米之遥的山上,却是另外一个世界,密林深处不见人影,只有被惊起的飞鸟。独自在林中越走越深,连茶树也见不到了,脚下道路愈发荒芜,宛如步入隐士的庄园,是否藏着《笑傲江湖》的西湖梅庄?

    我不是令狐冲,更不是向问天,但我的背后确实有神秘来客。

    是脚步声,幽灵般的脚步声,在茂密的竹林间跟踪我。当我快步疾行,那脚步也在疾行,当我骤然停下,那脚步也戛然而止。但只要我再往前走几步,便又在我身后响起。

    突然,我感到了真正的危险,因为已迷失方向,连来时的路也看不清了。那家伙就躲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如果现在突然袭击,那我只能坐以待毙。

    我转身对寂静的竹林狂吼起来:“喂!你是谁?你快点出来!你这个胆小鬼!”

    树叶最茂密之处一阵摇晃,果然闪出一个人影。

    又是他!

    短短数天之内,我第三次与他打了个照面。

    第一次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两次都被我看到了他的心里话,而他都是胆怯地回避着我——在地铁里还让我激动得昏倒了过去。

    陆海空也是因他而死的吗?还有失踪的严寒与方小案。现在他第三次出现,居然跟踪追击到了杭州龙井,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

    “你!是谁?”

    我握着拳头冲上去,这个男人转身就跑,不再给我直视双眼的机会。在树林茂密地形崎岖的山中,展开一场激烈的追逐。很难在这里跑起来,一不小心就会撞到竹子。

    “站住!”

    在后面大声叫骂,感觉却越来越远,让我心急火燎。

    终于追到一条山间小道,肾上腺素剧烈分泌,贲张的血脉再度冲上头顶,那个人影逐渐模糊,仿佛黑色的天空蹋了下来。

    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水底下……

    龙井。

    我复活了。

    重新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混血的面孔。

    在做梦吗?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揉揉自己的双眼——千真万确,是那张年轻的混血女子的脸,白皙的皮肤上鲜艳的唇,深邃的黑瞳正盯着我。

    “孟——歌?”

    犹豫着喊出她的名字,却感到喉咙口火辣辣地疼。她端起一杯凉茶,小心地喂我喝下。茶水滋润着我,才有了一些力气,转头看向窗外,还是满目茶树,如梯田伸展到山上。这里是茶社的雅座,有布帘与外面隔离,我半躺在座位上,对面是穿着裙子的混血儿孟歌,英文名字叫莫妮卡。

    “请叫我莫妮卡,感觉好些了吗?””

    “对不起,莫妮卡。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怎么也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自己都糊涂了,她蹙起眉毛用台湾腔的汉语说:“杭州龙井。今天是我来中国工作的第一个周末,同事说上海最近的度假胜地是杭州,我就坐火车来玩了。”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下午,我一个人来龙井喝茶,跑到这座山上的茶园,正好看到你躺在林间小道上,我怎么叫你都醒不过来,我以为你又喝醉了,就请山下的村民把你背到茶社里。”

    “喝醉?”我苦笑了一声,“就算我真的喝醉了,也绝不可能在龙井这个地方。对了,我刚才睡了多久?”

    莫妮卡看了看她的gucci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我是半个小时前发现你的。”

    我晃了晃脑袋,想起竹林里的那个神秘男人,在追逐他的过程中,我昏迷了过去——只要极端情绪和激烈动作,就会让我间歇性昏迷。

    怎么会如此凑巧?又一次遇到了她——公司老总的新任助理。诺大的龙井山上,那么多茶园那么多林子,山下又是那么多游客,她偏偏就发现了我?发生这种事的几率微乎其微!

    但我不敢说出怀疑,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看着窗外的山林:“你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一个人上山,看到你躺在那里,没有其他人的影子。村民说那条山路没人去的,我也是随便走走才发现了你,算你走运!”

    “真是……太巧了。”我喝了口刚泡开的龙井,“我们又见面了。”

    “高能,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

    “是,我也当然记得你,刚从美国总部给派遣过来,除了总经理就属你最大了。我只是小小的销售员,好多同事都叫不出我的名字,感谢你还能记得我。”

    总经理助理是许多人抢的肥差,想不到竟给这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占了,许多资深总监都愤愤不平,又有人猜测她有什么高层背景。

    “现在是休息时间,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但愿如此。”

    跟莫妮卡说话的时候,我的胆子就大了很多,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也说了。她太不像公司高管了,更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高能,我发现你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什么?”

    “我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我们说话都要看着对方眼睛,否则就是一种不礼貌。”

    才意识到自己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要她盯着我看,我便慌张地躲避,这也是最近半年来养成的习惯。强迫自己转回头,看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

    莫妮卡笑了笑:“你不要太介意,这是我们美国的习惯,说话比较直接。”

    当她说到“我们美国”,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她长着一张中西混血的面孔,也不再感到别扭了,她本来就是一个美国人。

    “对了,你坐火车来的,今天杭州的火车站怎么样?”

    既然她喜欢看别人的眼睛,索性就直视着她,看看她心里在想什么?

    “中国的火车站,人实在太多了!”

    嘴上的回答非常自然,但她的眼睛却在说另一句话——

    “他为什么问我火车站?虽然我是坐旅游巴士来的,但说火车站人多总是没错的。”

    我的眼睛与大脑,准确捕捉到了她真实的想法——她果然在撒谎!

    莫妮卡混血的眼睛泄露了秘密,她根本不是坐火车来的,而是旅游巴士,也许就是我后面那一班车,这些巴士相隔只有几分钟,她可以很容易在汽车站跟踪我。

    我却不动声色地问:“是啊,我怕你不习惯在中国旅行。”

    “no problem!我才不怕呢。”

    “你去过这附近的白鹿山隧道吗?”

    “白?鹿?”莫妮卡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我从没听说过。”

    然而,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却在说——

    “他想干什么?我是在隧道出口看到了他,但绝对不能承认。”

    果然又是在装傻!

    她明明跟踪着我,一直来到白鹿山隧道口,又跟着我走进密林深处,这样才会发现我晕倒在地,根本不是什么巧遇,难道她和那个神秘男人是同伙?

    “哦,我是说,我下午去了白鹿洞隧道,接着就爬上这片茶山,遇到一个男人在跟踪我。我发现以后又回头去追,就这么晕倒在了小路上,你见到过那个男人吗?”

    我并没有说出对莫妮卡的怀疑,只是将计就计地说出问题,想要发现她心里的秘密。没想到自己竟变得那么狡猾,我不是一直老实内向并羞涩吗?怎么面对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没有啊,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发现你的时候,附近没有其他人。”

    但她的眼睛却同时泄露了心里话——

    “我是发现有个男人在跟踪你,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立刻就逃走了,我只好请村民来把你背下来。”

    奇怪,这就是莫妮卡内心真实的想法,嘴巴可以说谎,眼睛却欺骗不了我。她居然不认识那个神秘男人?看来对我感兴趣的还不止一伙人,那情况就更复杂了。

    又低头沉默片刻,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mama打来的电话。我随便敷衍了几句,说自己正在苏州和客户谈判,一切正常不要担心。

    “高能,为什么要对你mama说谎?”

    莫妮卡说话的表情与眼神,丝毫不符合她的年龄,更像是成熟女人。

    我烦躁地喝了一口茶,“她不希望我来杭州。”

    “为什么?你是一个成年人。”

    “不。”我盯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没有什么原因。”

    “因为你一年半前在这里发生了车祸。”

    她冷不防说出这句话,让我惊慌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昨天,销售总监告诉我的——他说你的车祸非常奇怪,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在医院里昏迷了一年,醒来后却完全丧失了记忆,你现在还想得起来吗?”

    该死!我看着她的眼睛,这回她的心里话,与嘴巴上说出的话,几乎完全一致——肯定是莫妮卡故意问的,否则公司里一百多个人,销售总监干嘛偏要说起我这个小职员。

    “是,他说的没错,而我的记忆到现在也没恢复。好吧,我承认,就是为查清一年半前的真相,我才瞒着父母偷偷跑来杭州。”

    “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我刚才说的白鹿洞隧道,车祸就发生在那条隧道的出口,但现在一点痕迹都看不出了,只有那个神秘的男人,他最近一直在跟踪我。”

    “奇怪,他为什么要跟踪你?他又是谁?”

    莫妮卡的眼睛告诉我,这句话也是她的心里话,这让我很失望:“我也想知道答案!”

    “你的经历真是太离奇了,我能够帮助你吗?”

    她大胆的请求让我为难,我从没想过要别人的帮助,而且她本身就难以让我信任,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对我说谎?

    看我犹豫着无法回答,她索性直接问道:“你知道一年半以前,你为什么要来杭州吗?”

    “不,我什么都忘记了。”

    “那你肯定在杭州住过酒店。”

    “没错,我失踪了好多天,至少第一晚是住酒店的。”

    “你知道自己住在哪家酒店吗?”

    “不,我不记得了——你干嘛要紧追不舍?”

    真的要让她也卷进来吗?恐怕她早就卷了进来?莫妮卡微微一笑,给我的茶杯加了热水,混血儿的脸庞分外诱人,睁大乌黑的眼睛说:“因为我的好奇心。我听说杭州是旅游城市,酒店一般都要提前预定,你平时是通过什么渠道定房间呢?”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一年半前我在周五傍晚出发,周末客房肯定要预定,但我摇摇头:“我说过我忘记了,也许通过网络吧。”

    “如果你通过网络预定,那么你的邮箱里应该会有确认订单的邮件。”

    “邮箱?”我还是挠了挠头,“以前所有的密码都忘了,现在用的邮箱都是重新申请的。”

    “我虽然来公司只有几天,但发觉你们喜欢用公司邮箱注册,我可以帮你找回密码。”

    莫妮卡打开她的笔记本电脑,无线上网登录了我们公司的服务器——总监一级才有的权限,很快找到我的两个邮箱,一个是2004年注册的,另一个是2007年注册的。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打,找出了我最早注册的密码:82free00hero

    这就是被我遗忘的密码?

    82free00hero——82代表我的出生年份,free是我向往的生活,00可能是我第一次注册邮箱的年份,hero或许是当年我想要成为的人——我曾经想做一个英雄?

    她把电脑推到我面前:“你可以输入密码,进入以前的邮箱。”

    看着莫妮卡异域的双眼,我的手指犹豫一下,轻轻输入这组被遗忘的密码,进入这个2004年注册的邮箱。

    至少一年半没登录了,邮箱里挤满各种垃圾邮件,我直接翻到出事的2006年。收件箱里有一个“论坛用户激活”的邮件,收到时间是2006年10月。我注意到发件人是“兰陵王秘密bbs”。

    兰陵王秘密?

    这封邮件告知我在2006年10月7日注册了“兰陵王秘密bbs”的论坛用户,我的注册名是“兰陵王传人”。

    我看着莫妮卡的眼睛问:“你知道兰陵王吗?”

    “what?lan——”她摇摇头,一脸茫然地说,“我的历史课是最差的。”

    但她的眼睛却告诉我——她又一次撒谎了。

    她知道兰陵王,而且希望我问出这个问题。但她的回答并不聪明,如果真的不懂历史,那么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的发音,很难会立即联想到古代。

    我不再追问了,她倒把头凑近说:“兰陵王秘密?是什么,快打开看看!”

    点开邮件里的论坛地址,进入一个bbs的页面,网页设计是很奇怪的黑色,点缀着一些红色的图案,一张狰狞的面具挂在网页的最上方,也许是后人想象的兰陵王的面具。

    但当我点入下一级页面,屏幕上就出现了一行文字:“兰陵王秘密是内部论坛,只有注册用户才有权利进入,请先登录或注册。”

    点开登录页面,在用户名输入“兰陵王传人”,输入我刚找回的邮箱密码——82free00hero,大多数人都会用同一个密码注册不同的邮箱和网站,但愿当年的我也是如此。

    没错!顺利登录了论坛。这个bbs的帖子并不多,在最近的一个月内,总共只有十几条主帖。唯一的置顶帖子,是关于兰陵王的综合介绍,大部分我在网上都已看过。其余基本都是灌水,还有许多贴图——但绝大多数与兰陵王无关,无非是一些幽默与美女图,都是些无聊的过客,甚至不知道兰陵王是谁?但也有一些奇怪的帖子,上面打着一行行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看起来像密电码。

    “你有过发言吗?可以搜索用户名吗?”

    莫妮卡提醒了我一句,我点开搜索功能,输入了我的id“兰陵王传人”。

    几秒钟后,网页上跳出“兰陵王传人”的发帖记录,居然密密麻麻有几十条。

    先看了看那些帖子的发表时间,全都集中在2006年10月,短短一个月发了26个主帖,还有103个跟帖。

    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帖子,我点开自己最早发的帖子,题目竟是“我是兰陵王高长恭第49代孙”!帖子内容只有两个字——“如题”。

    这时莫妮卡斜眼看着我说:“你?”

    我?

    兰陵王高长恭第49代孙?

    我与兰陵王唯一的共同点,是同样姓高——可世界上姓高的人太多了,哪有那么巧的?

    “兰陵王是谁呢?”

    面对莫妮卡的追问,我并不回答,我也不在乎她的问题,因为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她知道兰陵王是谁!

    继续看我在论坛里的第二个主帖,题目是“谁能告诉我兰陵王的秘密?”

    帖子内容依旧是两个字“如题”。

    接下来的几十个帖子,几乎以每日一帖的速度发表,无非是请教历史上真正的兰陵王。但因为史料记载有限,即便有人回贴发言,也是网上可以找到的内容。

    比如我的问题“兰陵王的辉煌武功”,有个id为“北朝武魂”的回答——

    “兰陵王高长恭,南北朝时期北方最勇武的战将,‘有胆勇,善战斗’、‘勇冠三军,百战百胜’。大家知道兰陵王大多因为俊美外表与凶恶面具,但在战场上哪个人不是凶神恶煞?杀红眼时谁管对方长什么模样?他成为一代名将还是因为智勇双全。兰陵王最著名的战役,是公元564年‘邙山大战’,兰陵王临危受命,戴着狰狞凶恶的面具,领着五百精锐骑兵出阵,杀入北周军中,一路手刃敌军数员大将。当他杀到洛阳城下,取下沾满鲜血的面具,露出世人皆知的俊美面容,守城官兵士气大振,杀出城中大破周兵。《北齐书》记载:‘芒山之败,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

    莫妮卡在旁边看着说:“哦,原来兰陵王是这样的人。高能,你真是他的后代吗?”

    这样的问题我根本无法回答,也许论坛里的帖子会有答案。我看到我的另一个问题“谁知道《兰陵王入阵曲》?”

    有个叫“脸谱”的id回答——

    “《兰陵王入阵曲》,因为兰陵王的赫赫战功,北齐武士模仿他戴着面具杀敌的英姿,持假面歌舞庆祝胜利,成为挥剑击刺的男子独舞。《兰陵王入阵曲》充满战争的壮烈与男子汉的气魄,在历史上广泛流传,多次在唐朝宫廷内表演,宋朝以后逐渐失传。此曲在唐代传入日本,流传千年基本保持原貌。至今在古都奈良的“春日大社”,一年一度的日本古典乐舞表演时,《兰陵王入阵曲》仍作为第一个独舞表演节目。日本将其视为雅乐,有严格的“袭名”与“秘传”的传承制度。1992年9月6日,经中国文物部门组织,日本奈良的雅乐团在河北磁县兰陵王墓前演出了《兰陵王入阵曲》。”

    我的id在下面继续跟帖,居然发了一首辛弃疾的词——

    兰陵王

    辛弃疾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後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沈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

    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後期长绝。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倾为石。

    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沈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间,只合化,梦中蝶。

    我大量地问了这种问题,一旦有人回贴,不管什么内容,我都非常积极地跟帖与人讨论。一直翻到2006年10月25日,这是我的最后一条论坛主帖:“兰陵王是魔鬼还是天使?”

    点开一看却是段简短的发言:“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说兰陵王是魔鬼?”

    下面的跟帖是:“传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你所不知道的秘密。”

    显然,这个“传人”就是指我在论坛的id“兰陵王传人”,看来我已经与论坛里的人混得比较熟了。

    接着就是我的回复:“请告诉我,兰陵王还有什么秘密?”

    对方的跟帖是:“你认为兰陵王是个天使吗?不,他是个魔鬼,他戴着面具杀人,杀了无数的人,因为他渴望去杀人,却又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脸。于是就使用了那张面具——不是一般的面具,甚至不是人为的面具,而是恶魔赐给他的,他变成了一张恶魔的脸,代替恶魔去尝遍人间的血。”

    我立刻在后面跟帖反驳:“不准你侮辱我的祖先,我身上流着兰陵王高长恭的血,我不相信他是你所说的魔鬼。历史上的记载很清楚,他是一个勇敢的将军,也是一个谦逊的君子。北齐书记载‘为将躬勤细事,每得甘美,虽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共之’,他文武兼备,可以与将士同甘共苦,对待下人也平易温良,就像他那张俊美的脸。”

    “god!”

    莫妮卡盯着屏幕赞叹了一声,已经对我刮目相看了,我尴尬地说:“这我也是第一次才听说,看来那时候我阅读了大量有关兰陵王的资料。”

    但这条bbs长帖还没完,对方仍在和我论战:“楼主,我想提醒你,中国的史书只能代表记录者的观点!与其说历史是被记录的,不如说是被创作的!真相永远是一片迷雾。你的兰陵王天使论,全来自于这些记载,但我并不完全相信。真正的历史往往是另一种版本。再提醒一句,不要以为作为兰陵王的后代,你有多么荣耀。其实,你血管里高长恭的血脉和基因,反而会成为你生命中最大的悲剧!如果不祸害你自己,那么必将祸害整个世界!”

    这段话让我心中一震,仔细想来并非没有道理,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过历史,所以谁都无法断定,那些古书里写的一定是真实的?

    但接下来的帖子没完没了,我无法接受对方的观点,憋足劲要把他驳倒,开始昏天黑地的论战。你一言我一句,居然搭起几十层的高楼,一条帖子分好几页。发言时间从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持续到次日清晨七点,可见我是挑灯夜战的宅男无疑。

    我注意到对方的id,也就是和我激烈辩论的那个家伙,注册名叫——“蓝衣社”。

    “蓝衣社?”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而这条帖子的最后一个跟帖,也是这个“蓝衣社”发出的:“传人,我给你发了站内短信,请你查收。”

    点开自己的站内短信箱,发现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论坛消息外,在2006年10月27日,收到一条来自“蓝衣社”的站内信息——

    “下周三晚上有时间吗?我想和你当面聊聊,关于兰陵王的秘密,地点由你来定。”

    幸好站内短信箱里还保存着我的发信记录,我的回复内容是:“11月1日晚上8点,上海天香阁,靠窗的座位,我等你。”

    这是我在“兰陵王秘密”论坛里最后的记录。

    2006年11月1日?

    这是个重要的日期,立即联想到了什么!打开我的博客网页,在2006年11月1日23点55分,我在自己的博客上如是说——

    “今夜,我终于见到了蓝衣社,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人。”

    蓝衣社!

    就是这个人,我的博客验证了论坛里的站内信息,我确实在那天晚上,见到了神秘的网友蓝衣社,而且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而在下一篇,2006年11月2日,我在博客里写道:“是的,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相信我自己的勇气,那才是我真正的命运。明天,就在明天!”

    这里写的“明天”,就是2006年11月3日,我去杭州的那一天,也是我记忆空白的那一天,致命的危险开始的那一天,今天我来到这里所要寻找的那一天。

    “嗯,果然有进展了。”莫妮卡托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当时,你一定和那个蓝衣社见过面,两天后你就来到了杭州。”

    “可原因呢?是什么原因让我对蓝衣社感到恐惧?又是什么促使我来到杭州?竟会成为人生的转折点?”

    想着想着有些头疼,喝下一大口龙井,满山的茶园已陷入黑夜,居然聊了一个下午。

    “对不起,我没有买回程的车票,现在要赶去汽车站了。”

    当我匆忙地站起来,莫妮卡却拽着我的袖管说:“刚得到的线索就要放弃吗?反正明天周日又不上班,我已经订好了今晚的酒店。”

    “这个……”

    我表情分外尴尬,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了。

    “别乱想拉!我会另外再给你订个房间。这次一定要找到你在杭州住过的酒店!明天再回去吧。”

    这回轮到莫妮卡急冲冲买单,带我坐上一辆出租车,离开这片渐渐沉睡的茶山。

    夜晚,七点。

    车子驶入夜色中的竹林,酒店就在翠竹环抱之中,几乎看不到任何城市景色,却离西湖只有数百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