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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300节

    龙床上,苏晏听见胸膛下的心跳声越发缓慢,似乎下一秒就要停止。他猝然叫了声:“皇爷!”猛地坐起身来。

    皇帝睁开眼,专注地看他,像怎么也看不够。

    忽然,皇帝微微一笑,眼中泛起近乎兴奋的光彩,连带面色也红润起来。他坐起身,握住苏晏的手,说:“天亮了。”

    苏晏惊喜于他的突然好转,擦着眼泪点头:“是啊,五更将尽了……”

    皇帝像是年轻了十岁,拉着他的手不放,说:“我带你上旁边的阁楼看日出。”

    苏晏不想看日出,只希望他快点动手术,或许还能力挽狂澜。

    皇帝说道:“等看完日出,你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回不会又是搪塞我吧?”

    “天子一言九鼎。”

    于是苏晏为他穿上外袍,两人登上与养心殿相通的三层琉璃瓦阁楼,一口气上了楼顶。

    朝阳自天际升起,光芒万丈,照得琉璃瓦反射出绚丽辉光。

    皇帝像个初次约会的年轻后生,拉着心上人并排坐在高台边缘,鸟瞰着清晨的京城。

    皇宫与更远的皇城,逐渐被阳光照亮,阳光如一道明亮的海浪,掀过重重屋顶、街巷与早起劳作的人影,将整个世界翻到了明媚的一面。

    “真是壮美……”苏晏不禁感叹。

    皇帝说道:“来这里看日出,也是看日出时的京城。”

    苏晏问:“皇爷以前常来这里看?”

    皇帝道:“以前都是独自一人,今日与你并肩同看,又是另一种心境。”

    苏晏说:“不止今日,还有明日、后日,将来的无数个日出,我都与皇爷一起看。”

    皇帝无声地笑了,答:“好。”又道:“这是朕的江山,也是你的江山,更是全天下人的江山。”

    两人都不再说话。

    苏晏忽然感觉半边肩膀一沉,似是身边的帝王将头垂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没有转头,也没有再流泪,而是用尽全力,将这一片繁华人间收入眼底。

    日光煌煌赫赫,照耀着崭新一天的大铭。

    苏晏知道,朱槿隚就在这里——

    他与江山同在。

    第304章 有总好过没有

    景隆十七年,乙未年冬,帝崩于养心殿,享年三十八岁。

    举国大哀,千里缟素,遗诏传至天下各府州县,官民无不身穿衰服,对着帝阙所在的方向,痛哭不已。

    哭丧必须持续三日,这不仅仅是礼制规定,更是臣民对这位治世有成的皇帝最深切的悲痛与哀悼。

    苏晏身穿素服、白纱帽,从一群痛哭流涕的官员身边走过,寒风中一张粹白如瓷的脸,白得冷漠且无血色。

    有官员停下恸哭,朝他的背影露出不满之色,故意大声道:“皇上升遐,举国哀悼,他苏清河却一颗眼泪没掉,简直大不敬!”

    “可不敢这么说!”另一名官员阻止道,“难道你不知托孤赐酒那事?”

    “什么赐酒?”

    于是官员把圣上如何临终托孤重臣、当众赐毒酒试探,苏晏如何心甘情愿地饮酒殉葬,一五一十说了。那个不满的官员先是愣住,而后摇头感慨:“竟然如此忠烈……唉,我不如他。”

    苏晏听见了随风飘过来的字眼,又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龙床前的地板上,那杯碧沉沉的酒搁在面前,他从酒杯上抬起眼,撞进了皇帝的眼眸里。

    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酒里不可能有毒,皇爷也不可能让他殉葬,这又是一个局,为了向在场的重臣,与将来得了他们传扬的更多人,证明他苏晏是何等忠臣烈士,同时也意味着像这种连性命都可以慨然献上的忠烈之士,是万万不会仗着与嗣君的交情,擅专弄权,左右圣意。

    而故意把赐酒之举放在病榻前,使他成为通过了考验的托孤大臣,又让小爷拜他为师,这是为他以弱冠之年跻身朝堂最上层,扫清最后的障碍。

    用心至此,苏晏虽有点介意自己也被设计,仍痛快喝了那杯酒,陪皇帝演了一出君臣大义。

    ——但是,再多的大义又有何用?他的皇爷没有了。

    那时,并肩坐在高楼,望着朝阳下的江山,皇爷将头垂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熟睡了般。

    苏晏想起四个字,“回光返照”,可是现在连回光也落下虞渊去了。

    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冲上楼来,后面跟着陈实毓。

    自从太后上次禁止他再提什么开颅术之后,他这两个月就一直在得一阁待命,因为担心龙体也不敢离宫,就这么干着急。好容易听说皇帝突然醒了,结果只顾着召见大臣,他就在养心殿的侧殿徘徊,想给皇帝再把把脉。

    脉没把到,又听说皇帝与苏大人登楼去了,这下老爷子更是焦急:躺了多久的人,突然醒了,又直接走动,怕不是回光返照!连忙招呼宫人带着担架上楼,气喘吁吁地叫道:“快快!平放,动作要轻,用担架抬。”

    苏晏就这么茫茫然站在原地,看他们抬走了皇爷。他突然惊醒似的,叫了陈实毓一声:“应虚先生——”

    陈实毓向后摆手:“救人如救火,什么也别说!”

    ……还有的救,还能救!苏晏一时脑中空白,大悲大喜变换太快,把他全身力气都抽空了。

    他愣怔几秒,才跌跌撞撞地追下楼去。

    在养心殿的侧殿,有一间专为陈实毓设置的治疗室。去年秋,苏晏离京后,陈实毓按照苏晏以前的提议,把治疗室的所有器械工具在使用前都用滚水烫煮过,地板四壁也时常用热醋熏蒸,尽量做到干净整洁。

    如今正式派上了用场。

    苏晏追到治疗室门外,看着担架被抬进去。之前因为受刺激失态而被拖出殿外的朱贺霖,正在庭中坐立不安,闻声第一个冲进来,看到陈实毓眼睛一亮:“陈大夫!我父皇没事罢,你快救他!”

    陈实毓脸色凝重,极短地犹豫了一下,对太子拱手:“老朽斗胆,恳请太子殿下授命,为皇爷行开颅剖割之术!”

    朱贺霖大吃一惊:“什、什么!开颅?!人还怎么活?”

    苏晏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问陈实毓:“请问应虚先生,有几成把握?”

    陈实毓苦笑:“先前在皇爷面前夸下海口,说不到三成。后来又对几名无药可医的病患实施了开颅术,结果……一个醒过来的都没有。老朽只想说死马当活马医,是不是犯上?”

    朱贺霖怀疑这个老头究竟靠不靠谱,怎么一个施术成功的例子都没有,就敢给他父皇开颅?

    他铁青着脸,正要开口,苏晏突然冲出殿门外,对着屋顶与四下大声叫:“阿追!阿追——”

    喊声在空旷的庭院上空回荡,余音未歇,荆红追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出现他眼前:“属下在,大人有何吩咐?”

    苏晏之前就猜测阿追被蓝喜送出殿后,根本就没出宫,想必等豫王走后,又偷偷摸摸地潜回来,躲在哪里默默守护他安全。

    “来不及多说了!阿追,听说你能用真气探查出皇爷脑中病灶所在?”苏晏急问。

    荆红追颔首:“只是探查位置与大小,并不能清除病灶。”

    “够用了,还有应虚先生的手术刀!”

    他去年在医庐养肩伤时,给陈实毓画了几个图样儿,说这种形状的小刀,好拿捏、好施力,刀锋尽量弄得薄而锋利,最适合外科大夫用。

    这是继羊肠线后,苏晏送给他的第二份大礼,陈实毓十分重视,立刻找铁匠打制。结果工艺不行,要么直接报废,要么刀刃太厚不堪用。

    最后还是豫王帮了忙,让天工院的锻造匠人帮忙打制,用上好的精铁,失败到第三次,终于做出这种手术刀。后面又照图样做了一套。

    陈实毓如获至宝,出诊就带在身边,小心爱护着用。

    苏晏把荆红追拉到诊室前,往陈实毓面前一推:“这个给你!造影剂!”

    “……什么记?”

    “咳,别管了,反正就是能帮你精确探出病灶所在。”

    陈实毓又惊又喜:“果真?太好了!老朽之前施展开颅术时,常苦于找不着病灶位置,担心挖得深了,伤及好脑,挖得浅了,又不到位。这下可算是及时雨!”

    “几成把握?”苏晏又问。

    陈实毓道:“一看这位小哥儿定位准不准,二看老夫的眼睛够不够亮、手够不够稳、刀够不够快利……应该能有一两成。”

    “一两成?这也太低了!”朱贺霖大为皱眉。

    “皇爷已病危,心跳骤停,用苏大人传授的按压法与人工呼吸法,才又有了气息。再不施术,那就是零了。”

    朱贺霖闻言,当即决意:“一两成总好过没有!陈大夫,既然父皇信任你,命你为御前医官,今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无论成败恕你无罪。”

    有了储君的这句话,陈实毓才安下心来,对荆红追道:“来来,洗手更衣,里面要先准备好剃发与灌麻沸散,你随老朽进去,一切举动听吩咐。”

    荆红追征询地望向苏晏。苏晏朝他点点头:“去吧阿追,尽你所能就好,拜托你了。”

    两人进了治疗室,还带上几名训练过的医士,把门关紧了。

    朱贺霖想到治疗室里的手锯之类就担心不已,总觉得这手段古怪的老大夫要把他父皇血淋淋地大卸八块。

    苏晏也是焦心又担忧。开颅手术哪怕在现代也算是大手术,这两个人,一个老中医……外科老中医,另一个只略通医术的剑客,究竟行不行?

    但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以及,希望引发脑疝的是良性肿瘤,有完整的包膜,切割起来方便,不容易误伤正常的脑组织。位置还得长得浅些,才能割得干净,也不容易复发。

    他与朱贺霖怀着满心祈祷,在治疗室外苦苦等待,从日出后等到快日落,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朱贺霖有些心慌,连食水也顾不上用,连连问苏晏:“怎么样,都这么久了,里面好了么,人何时出来?”

    苏晏心里也慌,强自吸气镇定,说:“已经四个时辰,应该快了,再等等。”

    途中陈实毓出来,上了一趟茅房,喝了些参汤,不然年纪大了,撑不住。

    参汤喝得很快,但这趟茅房上得有些久,久到苏晏怀疑这老大夫是不是严重便秘,怎么赶在这时刻发作。

    好容易等到陈实毓回来,苏晏与朱贺霖抓紧时间问他:“如何了?”

    陈实毓重新净手、更衣,匆忙道:“挖了,用羊肠线缝合完脑膜,再用小铁钉固定住颅骨,就可以一层层缝合头皮了。”

    苏晏不通医术,只在前世的医院候诊室,与一名话痨且乐观的脑瘤患者聊过手术过程,知道些大概,忙提醒:“还有引流。”至于用什么引流,怎么引,他也不清楚。

    陈实毓倒是比他更清楚:“是术后放于伤口,导出渗液的纱布?放心,老朽常用。不过开颅术不能用纱布,难以更换,得用特制的细管子,缝合脑膜时塞在上面。”

    苏晏没来得及关心管子是什么材质,能不能用,陈实毓又匆匆进了治疗室。

    他和朱贺霖只好继续望门兴叹。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叩见小爷,见过苏大人。”

    是沈柒的声音。苏晏回头看他,见他脸色比昨日城门口相遇时好,想是伤势有好转。即便此刻仍忧心忡忡,看到沈柒的一刻也难免心生欢喜,他温声道:“七郎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处理金吾卫与羽林卫的后续事宜?”

    沈柒道:“龙指挥使接手了。听闻皇爷于养心殿召集重臣,你也在内,我来瞧个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