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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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宦官从震惊中回过神,看向面前尚且形容稚嫩的小孩。 容时将地上的地图抹去,平静地问老宦官:你要跟我走吗? 去哪? 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去? 老宦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这不见边际的深宫,重重叠叠,宫阙万间。他缓缓道:殿下,你是此间主人,缘何要离开? 容时说道:我讨厌这里,只想远远的离开。 可若再遇到讨厌的事,你要怎么办?再离开一次?老宦官摇了摇头,这世间多的是污秽丑恶,你是躲不掉的。 那怎么办? 唯有坐上那里老宦官伸出手遥指奉天殿的方向,你才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讨厌的东西,你想怎么毁就怎么毁,喜欢的东西,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可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这有什么关系,殿下,迟早有一天你会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但在此之前,你需要耐心蛰伏,等待时机。 当晚,容时彻夜未眠。 夜色如墨,春寒袭人。容时翻了个身,然后看见窗外一个人影闪过。 此人潜入容时的房间内,手中缠着一条白绫。他要绞杀了容时,然后将其伪装成自杀。 床上稚儿睡得安稳,他眼中有一瞬间的不忍。但这微乎其微的同情并不能阻止他拉开手中的长绫。 薄被之下,容时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的弯刀。 天上浓云移动,遮住了月光,四周漆黑,唯有云缝里朦朦胧胧泄过来的一点微弱的光。 噗嗤一声响,形状如月的寒光乍现又消失,入侵的那人倒在了地上,眼睛瞪得极圆,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 容时赤足站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将弯刀收鞘,低头看了看尚未完全断气的人,跳下了床。 接触到黑暗中那冰凉诡异的目光,那人瞪大了眼睛,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他受了伤,未中要害,但是刀上有毒。 谁派你来的? 那人捂着伤口脸部抽搐,张了张嘴但是没有说话,他死了。 容时守着一具尸体呆坐到天亮,直到老宦官进来。 老宦官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眼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的容时。 你杀的? 容时绷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杀人,是你教我的。 杀人的事,老宦官从前在先帝宠姬身边就做过不少,各种阴险毒辣的损招都用过,孩子,女人,老人,无辜的人,罪恶的人,他都杀过。 所以即便看见一个孩子这样状若无事地杀人,尽管有点意外,却也很快回过神,眯着浑浊的老眼要笑不笑的:好,很好,我的殿下,你做得很好。 对于老宦官的称赞,容时没有做出反应。 他一向是如此的,总是面无表情,眼神不会有任何波动。哪怕被宫人欺负了,哪怕才杀了人,他的表情也是这样,不会有任何波动,如一潭冰冷的死水。冷漠至极,却又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可言的矜贵。 就是这样,殿下。老宦官刻薄的皱纹里涌现了一丝隐晦的疯狂,你真是为了王位而生。 这是容时第一次杀人。 昨晚晋安公府死了一个婢女,发现的人是与这名婢女同住的另一个婢女。她早上起来,一睁眼就发现昨晚说出去走走的秋菊一整晚没回来,秋菊的床铺还整整齐齐的叠着,因为秋菊向来起得晚,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自然不会是比她还起得早,然后叠好了被子。 只可能是一晚上没回来。 因为府中规矩,下人犯了错,做同一件事的都会被连坐,所以在发现秋菊没回来后,她就自认倒霉地去找人,然后就一口枯井旁边发现了秋菊的尸体。 今日是祭神大典,是离国人最重要的日子之一,神灵会在这一天降临,给离国带来护佑,全国上下都十分重视,不容许出现半点差错,以免触怒了神灵,反给离国带来灾难。所以秋菊这件事也就被瞒了下来。 不过这事瞒不过引竹,他第一时间就把事情的原委打听清楚了,在这间小院里说给容时和引兰听。 他们曾经都受秋菊刁难,虽不惋惜难过,谈起来却也都觉得她罪不至死。杀人凶手未免太过可恶。 容时安静地听着,没有参与进他们的讨论。听到凶手可恶之类的话时,他垂下眼睛,身上多了一层疏离和冷漠。 哎。引竹忽然话音一转,今天祭神大典,全都城的人都去参加了,我们也去吧! 引兰纠结道:可是公子说让我们看好鸣玉 哎呀,你个木头脑袋。去看祭神大典也可以看好他呀。引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引兰,然后转头往容时那儿靠,言语里带了点怂恿,而且,鸣玉你也想看祭神大典吧,对吧? 容时面无表情地抬头,没有回答。 引竹便又反复唉声叹气,余光瞥向容时道:可惜了,公子是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当护神使,我竟不能去看,听说神使会穿特别的服饰,骑高大的骏马,威风凛凛地护送神子前往祭台。 上京都城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暖阳高照,金光洒遍大地。 都城的主街两旁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他们自发地站在街道旁边,让出了一条宽阔可供马车行驶的路。 容时并引竹引兰三人年岁还小,个子灵活,在人群里窜挤如游鱼一般,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我们直接出城门,在祭台那边等,我知道那里有一个绝佳的观看位置。引竹对他们二人道。 容时第一次上街,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每个人都热情洋溢着、喜悦着,脸上充满了期待。即便是提前被清走、只能待在狭小巷子里的乞丐,脸上的忧愁和苦闷也难得的舒缓了些许。 这是百姓和苍生。 容时突兀地想起这么一句话。他阿娘曾与他说,太子是储君,未来当了皇帝,当铭记为百姓谋福祉,为苍生定动乱。 然后,说这话的她就谋乱了,和她的兄长姜枫一起,谋乱天下,颠覆江山。如果他们成功了,天下是姜氏的天下,那他还会是太子吗?治国平天下的事,还和他有关系吗? 不过是满嘴谎言罢了。 容时跟在引竹他们的身后在人群里穿梭,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人,突然出现,然后很快又消失在人群里。 他大约十岁,和容时他们一样凭借身体的优势在人群中穿梭。容时留意到他,是因为他的左眼角下有一颗黑色细痣,和他的一模一样。 在容时的记忆中,还有一人,也有一颗这样的痣。那人是神子,与他同岁,住在神殿之中,曾经随着神殿的人一同来拜见过他。 刚刚从人群里出现又消失的人,会是神子吗?神子失踪,祭神大典又当如何继续下去? 突然,人群变得喧闹起来,容时听了两句议论,说是神使护送神子马上就经过这里。 容时感到气氛愈加火热,人挤着人,如潮水一般推着他往前走,他不禁皱起了眉。 来了,来了!!!前面有人高声嚷嚷了起来。紧接着,容时身边几个人激动着往前挤,他被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被人群中一只脚绊了一下,摔向了道路中央。 正巧,神使的队伍浩浩荡荡到了这里,引竹大叫鸣玉,引兰焦急地快要哭出来,人群齐齐发出了惊呼的声音。 眼见着马蹄对着容时要踩了下去,骑马的那人勒紧了缰绳,马高高扬蹄,仰天嘶鸣。马背上的那人一个倾身,脚勾住了马背身体向下,一个眼疾手快,伸手捞住了容时的腰,再翻身而起,带着容时坐到了马背之上。 马蹄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继续前行。这样的速度和反应力,宛如神技。满是围观人群的街上,罕见地寂静了片晌,然后爆发出一阵轰雷般地喝彩声。 虚惊一场,容时绷着脸,心却如擂鼓。他坐在马背之上,脊背僵直,被一双拉着缰绳的手拘在怀中。 景淮低头瞥了眼怀中因为突然的惊吓而脸色煞白的人,心中因为他不听叮嘱而擅自跑出来的怒意没来由地散去。 景淮松开一只手往下搂住了容时的腰以免他不慎跌落。 果然是个不省心的小麻烦。 他低低叹道。 第13章 容时紧抿着唇。 众目睽睽之下,景淮没有看容时多久。他抬起头目视前方,驾着马往前走。 负责仪式的一位穿着银色铠甲将军骑着马嗒嗒赶来,勒马慢下了一点速度问道:如此喧闹,发生什么事了? 说着,他就看到了景淮怀中的小孩。 这位将军觉得这小孩很是眼熟,盯着他拧眉沉思,却一时也想不起他是谁。 景大人,这不合规矩。这位将军指了指容时道。 他没认出容时,容时却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是戚洲,向皇帝告发姜家密谋造反的那个姜家养子。从上一辈的关系上来看,他是容时的舅舅。 不过容时和他见面的机会不多,且他们最近一次的见面又是很多年以前了。他认不出容时,也是正常。 景淮斜眼看他,回道:戚将军,这祭神大典的礼制法则里,那一条写了不许神使带小孩上马? 戚洲张口便要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奈何他回想了一圈,并没有哪一条礼制法可以让他拿来说道,只囫囵了一句这那。 但明眼人都知道,如此正经的祭神大典,哪容得他这般随意敷衍?景淮如此行径分明是不把祭神大典放在眼里,不把神明放在眼里。 但景淮晋安公世子的身份并不能让戚洲随意说教,更别说,景淮如今还是皇帝有意重用的人。稍稍思考其中的利益关系后,戚洲也不与景淮多费口舌,只冷冷一笑道:世子好自为之,清高傲慢只会重蹈覆辙。 戚洲意有所指,说话夹枪带棒。 景淮却只淡淡地一笑:戚将军还是好生看着神殿那边的人吧,总盯着我,恐怕做不好陛下交代给你的任务。 说罢,景淮撇过眼不再看他,神态动作再正常不过,戚洲却感觉到了嘲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戚家原先也是京都中的望族,但逐渐衰败,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是个破落户,凭着一副空架子在京都贵族中勉强支撑体面,戚洲从小就自卑,心思比常人多了一倍。 后来戚洲的父母因为一出意外双双死去,当时他不过是十一二岁,容时此时的年岁一般大,戚洲的母亲和姜家主母是闺中好友,姜母看他可怜,便收养了他。 但戚洲因寄人篱下而更加自卑了。尽管他和姜枫姜蘅他们以兄弟、兄妹相称,他却并没有一刻感觉到自己在姜家的地位是和他们兄妹一样的。姜枫随意的一句劝告,姜蘅的默不回应,这一切都让他可怜的自尊心感到难受、焦虑和痛苦。 更别说,如今景淮这样光明正大的轻蔑态度。 他深藏的脆弱自尊心,霎时就被挑了出来,暴露在阳光底下,被所有人肆意谈论着。 他勒住马,感觉全城百姓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便冷着脸匆匆纵马离去。 景淮自觉见了大不合心意的人,心中兀自不快,闷头赶路,待又行一段路,发觉怀中之人身体甚是僵硬,因问道:鸣玉可曾骑过马? 容时脸色仍旧白惨惨的,低声答道:不曾。 他幼时体弱,有教习的武师教他习武以强身健体,由基本功到适合他的武学招式,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等他九岁,身体与寻常孩童相差不多,可以学骑马时就发生了姜氏造反一事,武师尚未来得及教他骑马,他已经进了冷宫。 别怕,我会护着你。景淮手臂稍稍收了一些,将容时稳妥地扶住。 容时点了点头,松开紧捻着自己衣袖的手,尽力放松。 仪队行至城外,道路陡然开阔,行进速度便快了不少,景淮担心小孩不适应,便与他说话转移注意力。 景淮琢磨了片刻:说起来,我还未知你生辰是哪一日。 容时答道: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是个好日子。 景淮又随意问了他一些寻常问题,诸如昨晚睡得可好、早上吃了什么、是否喝了药、身体感觉如何了等等,容时一一回答,行走间不觉已经到了祭坛。 景淮率先下马,然后伸手去扶容时。 容时刚开始被吓了一遭,又第一次骑高头大马,一路来,已是脸色苍白如纸。他借着景淮的手欲下马,然而他个子尚小,腿脚够不到马蹬,手上又发软没力气,在马背上一个翻身险些跌倒。 幸好景淮在下面接住了他。 瞧着容时虚弱的身体和惊慌的眼睛,景淮蓦地心一软,便将他揽在怀里,抚按了会他的后心,一边说了句没事了。 容时闭上眼睛缓了一会。 祭神大典在按照既定的步骤进行,与往年不同,大典之上出现了出了神子之外的第二个孩子,众人在观看祭神大典的间隙总会扫一眼这个孩子,其中就包括坐在远处高台之上观礼的皇帝。 容时长得像姜皇后,皇帝第一眼看到他就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皇帝身边坐着钩月夫人,身穿繁复而华贵的礼服,尽力摆出一副雍容的姿态,然而再华贵的装饰也挡不住她那通身的柔媚之感。 钩月夫人很快就发现了皇帝的目光不在祭神大典之上。她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那个久不在人前活动的废太子。 他被景淮安排在人少的角落,身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侍从。他的脸色很苍白,时不时咳嗽一两声。 钩月夫人眼睛往旁边转,看向了皇帝。 尽管皇帝脸上是明显的厌恶之情,可他的目光却久久不曾从容时的身上移开。 钩月夫人心一惊,蓦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陛下。她低低唤道。 皇帝收回目光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钩月夫人艳丽一笑,柔声道:今日大典必能祈得上神庇佑,护我离国百战百胜,于四国立威。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不再言语,竟没有同往常一样调戏逗弄一番他的宠姬。 钩月夫人感觉到了这个不同,不安地搓着手中的一方锦帕。 容时和引竹引兰三个正在观礼,神情却都不大好。他们违背了公子的命令出来玩不说,还刚好被公子逮了个正着,而且害得容时差点丧命马蹄之下,各自心中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