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番外: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
松田阵平在买烟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人。 他一下就认出了她,因为他看过太多次她的照片,怀着困惑、怀着不解,翻开她的档案,一遍遍地查看。 “300円。”店员重复了一遍,“先生,您还买吗?” 他回过神来,抽出一张纸币放到收银台上。 “不用找了。”他对店员说,然后拿着烟冲了出去,追上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若有所觉,转身看向他。 “嘿……”松田阵平有些紧张,人生第一次搭讪,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你是……白井凉奈吗?” “我是。”她答,“你是……?” “我叫松田阵平。”他说,然后觉得这个自我介绍可能不太合格,于是补充,“我是降谷和诸伏的同期。” 她下颌绷紧,脚微微退后一步,整个身体进入防御的姿势。 “额……抱歉,”他注意到了,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正好看到你……”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他该说什么好呢?前几天开庭预审,他第一次见到白井凉奈真人。她坐在原告席上,神色平静,完全不惧被告律师的攻讦和法官的偏心,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明明是原告,却处于不利的境地,明明证据确凿,被告供认不讳,但庭审一拖再拖,不断被各方势力阻扰。 原因很简单,因为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两年前立下赫赫功劳,横跨多国的犯罪组织,在公安的领导下,联合各国情报机构击灭。这本是吹嘘出去脸上有光的大功,却因为两个卧底的恶劣行为成了丑闻。一个是零之小组的组长,一个则从属警视厅。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人在风口浪尖,逆着局势,揭露他们的罪行,而被告竟全无抵抗,爽快地认下所有罪名。 这不禁让人怀疑起有什么隐情。 一开始,松田阵平也是这么想的。他去探望被收押的同期,看到降谷零疲惫的脸色。降谷零很痛苦,不愿配合他的律师,甚至拒绝去看心理医生,直到听说警察厅打算用精神问题给他脱罪,他就松了口,但仍坚持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是在意识清醒时做出的。 诸伏景光则更加脆弱,松田阵平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答,只是让松田阵平不要管,说这是他们四个人的事。 四个人,对,这里还牵扯一个FBI。这让案件更加复杂了,一开始,日方不同意引渡,因为赤井秀一——那个FBI——是案件的关键证人,也算半个从犯,如果美方对他判刑,那日方也不得不对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判刑。后来,或许是美方放出了什么消息,赤井秀一在叁个月前被引渡回美国。 而所有风暴的中心,都围绕这个名为白井凉奈的女人。松田阵平对她产生无限好奇,她到底是谁?她有什么样的魔力?为何他的两个优秀同期,竟然对她做出如此暴行,又毫无挣扎地认罪,甚至非常积极地想把自己送进监狱。 “我可以请你去喝杯咖啡吗?”他斟酌了一会儿,“预审的时候,我坐在观众席上。降谷和诸伏本来想去的,但是警察厅不许他们出庭。” 白井凉奈的眼神闪了闪,她并不知道这些事。自从降谷零和诸伏景光被收监,将近两年,她都被禁止与他们见面。她的身边总是围着各个部门的公职人员,用各种各样的话术劝说她撤销立案、干预司法流程的推进。 “可以。”她答应了。 他们聊了很多,关于降谷和诸伏,关于案件本身的进展,关于她。 “刚刚听闻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松田阵平对她说。 “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神色淡淡,已经习惯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质问。 为什么是你?那些人会问。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不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其他人都没事,怎么就你有事?你一定有什么事情没说。 还是那些人,用那种揣测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她。你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什么他们这么轻易地就认罪了?你对他们施展了什么邪术?你是不是勒索了他们? “不,”松田阵平急忙争辩,“我现在相信你……” 她不置可否。 他说他去探望降谷零,问他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降谷零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就是真的,没有任何苦衷。松田阵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看着降谷零脸上的神情,他一下就明白了,降谷零没有撒谎。一切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没有隐情,没有借口。于是他一拳打上了对方的脸,冲他咆哮:“你就是这样做警察的?” 降谷零没有还手,他坐在阴影中,神情阴郁。 “是啊,我就是这样做警察的。”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经历无数次绝望后的麻木。 降谷零的律师换了叁个,第一个不配合警察厅,被强制离职,第二个降谷零不配合,被一拳揍在脸上,第叁个坚持了六个月,看到降谷零就绕路走,已经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曾经他常和伊达航聊起降谷和诸伏,如今酒过叁巡,两人皆陷入沉默。 当年在樱花下发誓的五个人,一个死了,两个在牢里。 案件进入第叁年,终于迎来了转机。 首先是白井凉奈的律师妃英理,被誉为“律政界女王”的她,始终像个斗士一样战斗着。她替白井凉奈申请到了公开审理,转自诉为刑事诉讼,由检察官出面,起诉被告。接手的检察官是九条玲子,另一个狠角色,被誉为“检察官界的麦当娜”,有着超强的正义感和极其执着的性格。 其次是米兔运动在全球掀起浪潮,曾经如石子落入大海的这桩案件,被不知道哪个新闻记者从互联网的停尸房中打捞出来,加工成极具煽动性的长文,在公安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瞬间传播到全国各地。 但几乎是同一时间,针对白井凉奈的大规模网暴也开始了。 一开始是一个崇拜降谷零的公职人员,他的父母皆被那个犯罪组织杀害,人生的理想就是进入零之小组。他调取到了白井凉奈的个人信息,寄出了无数恐吓信和小动物尸体,直到被监视白井凉奈的公安发现,这一行为才停止。 此时,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对这个案件的讨论。许多女性声援白井凉奈,但也有许多女性提出质疑,话术都是老一套,她习惯了不去回答,但对她的攻击却愈演愈烈。更多的男性网民,则恶毒地揣测她是妓女,是仙人跳,是敲诈和勒索,是想要出名,他们扒出了她的童年经历,论证她在孤儿院长大,是靠出卖身体才上得了东大。 在这种背景下,松田阵平开始更频繁地与白井凉奈见面,作为降谷和诸伏亲友的他,竟然不知不觉倒戈进白井凉奈的阵营中。 或者说,从一开始,降谷和诸伏,就和白井凉奈在同一个阵营中。他们一起努力,对抗警察厅和警视厅。 “你再来见我,警视厅就要把你列为叛徒了。”他们还是坐在咖啡厅里,不远处有一个女人,是来监视白井凉奈的警察。 “他们不会动我的,”松田阵平推了推墨镜,“爆处组需要我。” “精英犹如漂亮的花,需要精心栽培才能长出,但土地很大,摘掉这朵,总有下一朵,还有无穷的野草,关键是要同心同德,建设共荣土地。” 他愣愣地看着她,心里打了一个寒颤。 “抱歉,”她嘴角勾了勾,“打破了你对整个系统的美好滤镜吗?” “没有……”松田阵平苦笑,“早就已经没有这样的滤镜了。” 她挑起眉头,端着咖啡,喝了一口,而他悄悄打量着她。她的睫毛犹如蝶翅,垂下又打开,在她望向他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闪烁着智慧和力量。 她当然有魔力,那种魔力并非来自容貌或身材,而是来自一个强大的人格。看到她的第一眼,你就知道她绝不平庸,和她相处久了,你就会无可救药地为她倾心。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的两个同期都栽在她的身上。因为想要占有她,便对她做出暴行,又因为爱上她、被她折服,所以悔恨无比,甘愿进监狱。 诸伏景光撑不住了,第叁次庭审不了了之,他被转到精神病院,以保外就医的名义,过上了半软禁的生活。警视厅不愿看到他的罪名成立,用各种理由否认证据的有效性,并称当事人卧底期间精神出了问题,证词没有效力。 在精神病院里的第叁个月,诸伏景光试图用刀片自杀,被正巧查房的护士救下。 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全网哗然。不知为何,公安的保密措施做得越来越差。当年白井凉奈被限制使用社交媒体,如今她却可以在网上带节奏。 很多人骂白井凉奈是妖女。说好好的国之栋梁、民族英雄,还那么年轻,就被这个可憎的女人毁掉了。卧底卧底,做一些违法的事,也是无可奈何。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若身正,又怎么会被卧底盯上。 舆论战开始了,有一个非盈利的女权组织联系上白井凉奈,愿意为她发声。双方在网上你来我往,而白井凉奈本人,坐在病床前,探望诸伏景光。 这是她叁年来第一次见到诸伏景光,他的脸苍白消瘦,手腕上缠着绑带。 “嘿,”她轻轻对他说,“我来看你了。” 他的眼珠转过来,看向她,手指动了动。 于是她握住了他的手。 没人知道他们在病房里说了什么,诸伏景光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她从病房出来的时候,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那个男人留着八字胡,有着一双漂亮的上挑凤眼。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突然,那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落下这句话。 她脚步一顿,转身看向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在看着她,手搭着病房的把手,正欲推门而入。 “人之为言,苟亦无信。”她这么回答道。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有憎恨白井凉奈的歇斯底里者,摸到了地点,朝她扔臭鸡蛋。她被松田阵平和九条玲子护着坐上了警车。 “擦擦。”九条玲子递来手帕,白井凉奈接过,面无表情地把头发上的脏东西擦掉。 被告律师劝她私下和解,说双方都很痛苦,没必要再拖下去,互相折磨。还说他们两人对她多有愧疚,已经非常痛苦了,而她似乎也不是无动于衷,或许双方还留有一线感情。 “公诉原来也可以私下和解。”她冷笑,被告律师就不说话了。 几天后,诸伏景光的哥哥,来自长野县的警部诸伏高明,在网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他指责某些人无视司法公正、干扰司法程序,在被告希望能入狱赎罪时,数次阻扰庭审,对被告和受害人施加了许多精神压力,促使被告通过自杀的方式谢罪,寻求解脱。 一石激起千层浪,诸伏高明身份特殊,文笔优美,真诚恳切。他附上诸伏景光未公开的遗书,并转述了被告的真实想法,将舆论的焦点,从卧底的不当行为是否该得到宽恕,转到司法与正义。 诸伏高明被停职,但案件得以继续推进,庭审迫于压力,再次开启。 在松田阵平的推动下,在一个明媚的春日,白井凉奈见到了降谷零。 他们隔着玻璃坐在接见室的两端,拿着电话,陷入沉默。 想说的话早已在一次次的问询中消耗,这叁年发生了太多,他们早已回不去了。 “还有五分钟。”看守所的警察示意他们。 降谷零眼神动了动,过了一会儿,他拿着话筒,稍微贴紧了脸。 “你还记得……”他问她,“那天毕业舞会吗?” 她说记得。 “我有和你说过……你那天很好看吗?” “你说过。”她说。 于是这次会面就结束了。 案件进入第四年,网络上的关注少了很多,白井凉奈的生活也趋于平静。 热度总是一茬一茬的,被全社会关注的恶性事件,也总有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一天。 松田阵平知道白井凉奈在学法语,她已经学了很久,似乎对移民早有准备。 有一天,他问她,“你有想过一切会这么困难吗?” 她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向他。 “我想过会很难,但我没想到会这么难。”她说。 “那你有某个瞬间,想过要私了吗?” 她按下保存键,合上电脑。 “怎么说呢?如果我早点见到降谷和诸伏,看到他们过得那么痛苦,我或许就会私了了吧。”她冲他笑笑,“毕竟惩罚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应该早点脱身。” “但是啊,”她转过头,从玻璃窗外看向远方,东京高楼林立,电子屏幕闪烁着各色广告,街道上人来人往,男人、女人,衣着光鲜,香鬓云鬟,一切都是那么地繁华,仿佛罪恶不曾存在。 “但是啊,到了现在,意义已经变了。”她在咖啡里加了点糖,低头搅拌着,“不再是我和他们的恩怨,而成了一个象征,有了别的东西,被加诸其上。” 这是一场战争,而她必须赢。 判决终于还是下来了,降谷零徒刑六年,诸伏景光一年,缓刑一年。 大跌眼镜。 松田阵平坐在观众席上,心情复杂。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依旧不被允许出庭,只有白井凉奈坐在证人席上,离开前,她看到松田阵平,冲他笑了笑。 伊达航坐在松田阵平旁边,注意到了,他皱起眉头,质问松田阵平。 “你和白井怎么回事?” “见过几面。”松田阵平答,然后苦笑,“我和她怎么可能有其他关系?你想太多了。” “这可说不准。”伊达航环起了手臂,“她可是个女人。” 而且很危险。但这句话,伊达航咽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一个月后,白井凉奈离开了日本,松田阵平站在远处,看着她和她的朋友告别。 检票前,她远远地瞟了他一眼,他摘下墨镜,冲她挥了挥手。 此后关于白井凉奈的事,松田阵平就不清楚了。他知道她去了英国,又在法国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再后来,他在电视上看到了关于她的报道。 那已经是叁十年后了,他结婚生子,某日和降谷、诸伏、伊达聚餐,付款的时候,收银台上的电视闪过她的脸和名字。 “宙斯信息安全公司创始人白井凉奈称,会为法国政府最新的提案提供技术支持,保护女性的权益……宙斯是欧洲体量最大的互联网公司,如果能和法国政府达成合作……” 她已经老了,但那双眼睛仍漆黑明亮,充满智慧与力量。时光沉淀,风雨漂泊,她被打磨,在岁月和苦难中发酵,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巨人。 松田阵平笑了笑,付款离开,回到了有着昏黄灯光的隔间。 “嘿,降谷、诸伏,你们猜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谁?” 窗外雨下个不停,而高山笼罩在云雾中,无惧电闪雷鸣。 END 正文对苏格兰和波本的安排,是很早就想好的。是大家提议要送监狱,我才开始考虑这个if番外,一旦开始考虑,这些情节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值得申明的是,在正文结局中,白井凉奈并没有放弃不告发波本。她只是把确定了日期的“死刑”,变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死刑”。而对已经有自毁倾向的苏格兰,她则换了一种方式,逼迫他不选择那条更容易的路。 我认为波本和苏格兰在正文结局里过得十分痛苦,这种痛苦是杀人诛心,是白井凉奈主动施加给他们的。而在if番外里,他们也过得很痛苦,这种痛苦是信仰被摧毁,被正义背叛,是世界给他们的,不是白井凉奈给他们的。 而白井凉奈也并不会因为预见到这种困难,就不去告发波本。 “我想过会很难,但我没想到会这么难。”她的这句话解释了一切。 或许,如果她晚几年去告发波本,而不是在组织覆灭后的风口浪尖上去告发,可能会更有效。 本来想在妇女节写这篇番外的,但是考虑到先有的结局,再有的if番外,所以拖到了现在,为了不误导大家。 这叁个月来,有一个沸沸扬扬却逐渐冷下来的社会新闻,和本文的前半部分不谋而合,要不是本文先写的,我都感觉要洗不清了,在这种背景下,这篇番外表达了我的愤怒,以及对过去所有类似事件的愤怒。我不是法学生,关于庭审我参考的是弦/子诉朱/军案、舆论战参考的是都美竹和福原爱、判刑参考的是素媛案。 We should be mad. Are you ma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