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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 第53节

    不知何时,窗子又合上了。

    双眼从刚刚那抹光所在之处移开,赵启恩道:“今晚去山斋院。”

    本是听着奏本的人不仅走了神,还在上午就想好了晚上的去处。

    不过他是圣人,自然没人说他什么。

    石菩连忙道:“圣人,新的紫袍已经制好了,今日就送去?”

    “不要紫袍,要最早那件黑的。”

    “遵旨。”

    文思殿议政结束,皇后坐在肩舆上缓缓往北而去,两个内侍迎上来跪在地上道:“回皇后娘娘,圣人今日看了几本折子就有些累,吃了药已歇了。”

    卫薇左臂撑在一边,道:“歇了?那午食你们便让人做得精细些,少些荤腥,省得圣人刚一醒就吃饭食,没有胃口。”

    “奴婢遵旨。”

    过了片刻,卫薇又问道:

    “圣人歇了之前可说过今晚如何安置?”

    “回娘娘话,圣人今晚在大德殿,不召人侍寝。”

    皇后叹了口气,轻声道:“总觉得自从定远公归朝,圣人身子好了许多,唯有召寝之事比从前淡了。”

    这话中似乎能让人察觉出几分闺怨之气。

    内侍们不敢应声,也不敢抬头,

    挥手让他们退下,卫薇还是去大德殿外转了一圈,才回了自己的飞香殿。

    飞香殿前新挖开一水池,池中也养起了通体银白额上一点红的锦鲤,卫薇下了肩舆,在池边站了一会儿。

    “英武女将军,不羁世家子,年少相识,引为知己,又是多年好友,知根知底,唉,这是多好的姻缘,不比去北疆打打杀杀要好?木兰从军还没有这般好结果呢!她和她养的那蓝眼狼崽子硬是视我为蛇蝎。”

    片刻后,她又说道:“她自己也一把年纪,再过两年,旁人都要抱孙子了,她呢?自己的事不cao心,只为别人之事张目,怎能傻到如此地步?只将别人当家人,又将家人当仇人,卫家大娘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又啰嗦了两句,卫薇抓起一把鱼食扔进了池中,拍拍手,她说道:

    “传信给我外祖,既然东都留不下卫燕歌,那就去留卫瑾瑜,让定宁将军卫铭带着他的家眷搬来东都,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本事将定远公府的爵位拿到手。”

    第56章 国士   他裴道真!定远公心中之国士也!……

    更深露重,静矗于洛阳城西的上阳宫里一片死一般的静。

    这片大兴于武周时的宫室到了前唐玄宗时,便已成了用来幽禁犯错宫人之所,不知多少人被拖到此地,从此不见天日。

    至先帝时,花了足足七年时间,上阳宫终被重新建成,之后几乎成了先帝每夏必至之地,可惜戾太子造反,将无数皇亲锁入上阳宫,待宫门重开,其内已横尸无数。

    到了如今,入夜的上阳宫依然像一座鬼城。

    只有攀着树的藤在肆意地生着——自从当年变乱之后,这里的花草藤蔓都生得极好。

    像是喝足了人血,都成了精怪。

    一豆幽灯无声无息地飘入上阳宫东北角的一处,光从繁茂的叶上流过,又流入了一毫无光亮的殿门之中。

    这灯实在太暗了,放在人的眼前,那人也不会立时就醒来。

    过了片刻,躺在床上的女人才悠悠转醒。

    隔着灯,她闭着眼又睁开,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来人的脸。

    张了张嘴,她又转过了头,到底没有说什么。

    “皇后娘娘,奴婢来看看您。”提灯而来的人有一张清朗英俊的脸庞,说话慢声细气,柔得像是一汪水。

    被称作“皇后娘娘”的女人此刻并不体面,她大概六十也可能七十,憔悴得看不出年龄,满头的发黑白掺杂,盖在她高高的颧骨和深深的眼窝上。

    此刻,这女人并不是躺在床榻上,而是躺在一直上直下的木箱上,这箱子漆上的极好,灯笼里的烛火一动,都有光在其上流淌。女人的身上也没有被子,只有两根粗大的锁链,将她与这木箱绑在了一起。

    “皇后娘娘气色不好。”来人幽幽地说着,“可是还在整夜感念圣人给您的体面?要是让圣人知道了,怕是要心疼。”

    说话时,这人拿起一块布,擦起了女人身下的“木箱”。

    上好的丝绢用来擦拭木箱,应是无声无息的,偏偏这“皇后”躺在上面,一点点轻微的声响都能沿着木箱传进她的耳中。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缓缓转向那盏被带来的灯,终于开口了:

    “胡……胡好女,你又来做什么?”

    听见干涩喑哑的问话声,来人抬起头,还保持着半弓着腰姿态,眉目低垂,正是如今的上阳宫总管胡好女。

    被他唤作“皇后娘娘”的,自然是先帝的废后,全家都已因造反被诛杀的申氏。

    胡好女手中的活儿停了下来,他柔声回道:“回禀皇后娘娘,圣人说了您死后要厚葬,范阳郡王送来了您的棺木,这是圣人所赐,自然要一尘不染。”

    胡好女口中的“圣人”从来就是先帝赵曜。

    如今的圣人赵启恩在做太子前就是范阳郡王。

    原来女人身下这“木箱”竟然就是两代帝王为她准备的棺材。

    “一尘不染?”女人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整个上阳宫里最脏的不就是我么?每晚都被绑在这里忍着便溺之苦……”

    “皇后娘娘不要轻贱自身,让圣人知道了会责备奴婢照顾得不好。您可是高高在上,一言决断奴婢生死的皇后。”

    “胡好女!”

    女人吃力地抬起头看向胡好女,身上的锁链哗啦作响。

    “不要在我眼前惺惺作态!赵启恩那个贱种又让你来做什么!”

    胡好女的脸上仍是在笑:“皇后娘娘,范阳郡王若是听见您这般唤他,怕是天亮了也没人给您解开这锁链了,到时候您忍也不能忍。”

    “哗啦。”干瘦的女人挣扎了一下,看着胡好女的眼神犹如厉鬼。

    按说已经被幽禁在宫中近十年,亲眷死绝,又被曾经的庶子这般变着法儿的折磨,申氏早该如那些从古至今那些毫无指望的女子们或是心死或是疯癫,可她总还能恨,恨意让她到现在还耳聪目明。

    胡好女并不常来看她,他上次来是一年半前,告诉了申氏她的小女儿乐安公主病死在了被幽禁的房州,死前已经疯了。

    乐安公主已经是申氏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

    可申氏到如今也依然没有倒下。

    胡好女甚至觉得有些惊奇,在这鬼比人多的上阳宫里苟延残喘,申氏居然还能存着一股活气。

    “皇后娘娘,您可还记得卫氏女?她来东都了。”

    “卫氏女?”

    申氏猛地要坐起来,又被铁链锁缚,狼狈地倒回了棺材上。

    “卫茵,那贱人她不是死了吗?!”

    眼波轻动,胡好女并没有告诉申氏自己说的是卫蔷,这是他第一次在申氏面前提起卫家女。

    “卫茵!卫茵!毒妇!贱人!卫家的野种!”

    一边痛骂着一边挣扎,静夜里,这里终于有了几分冷宫该有的凄厉之声。

    胡好女站在一旁静静听着,脸上挂着浅笑。

    “承儿!承儿你怎么能那般喜爱那毒妇!那卫家捡来的庶女,她就是个妖物!你如何能信她不信母后?!承儿!承儿!”

    听着申氏的哭喊,胡好女在心中想着当年的种种,申氏竟然这般痛恨阿蔷的那个meimei,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乾宁十三年夏天,卫家男丁被申荣骗杀干净,卫府别院亦被申家部曲假扮的“匪类”洗劫,定远公夫人姜氏不愿受辱而自尽,卫薇被护着冲回长安,投奔了她外祖,卫茵……卫茵抱着卫家的铁券出逃,遇到了当时正在观察卫府的申荣。

    申荣自称救了卫茵,亦靠着卫茵的证词撇清了与卫家灭门之案的干系。

    卫茵便被申家“照顾”起来,从此再无声息。

    那之后呢?

    卫茵又做了什么?

    胡好女躬身而立纹丝不动,心中反复思量。

    卫家罹难之时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御前小太监,他知道卫茵其名,还是因圣人突然想立卫家女为太子妃,那时的卫茵不过十一二岁已经名满长安,正是圣人心中绝佳的人选……可随着卫家败落,此事再无人提起。

    他再次知道卫茵这个名字,是卫薇为了撇清与卫蔷的关系,不仅说了卫蔷是女子,还说卫茵乃是太子养的外室,与造反之事有关,圣人使人去查,方知卫茵半年前就死在了长安,当时卫小郎虽是在宫中养病,也声名赫赫,圣恩正隆,满朝文武没有人站出来说她的meimei参与了造反,再说,谁又会将一已死柔弱女子视作逆党呢?

    可申氏恨极了她。

    定然不是因她是太子外室那么简单。

    长安……戾太子曾督长安重建一事,频繁往来于两京之间,卫茵也是被他养在了长安,要做什么事,也是在长安做的。

    此事还是该告知卫小郎。

    ……

    过了一个端午,东都的车马都仿佛跑得更快了,有了定远公想要辞去丰州都护一事,世家终于着急了起来,每日相见,说的都是丰州竞标一事,到底何时?到底该带多少钱财去往北疆?

    卫蔷仍是闭门不出,也不上朝,任由裴道真在外周旋。

    裴道真陡然成了东都第一红人,几乎日日宴饮,再将其间所得的消息传入定远公府。

    “六月初六是好日子,不如将竞标定在那日。。”

    今日裴道真来定远公府,还带了几条鱼鲞,所谓鱼鲞就是腊晒过的鱼,这几条鱼鲞长相格外奇异,乃是青州渔民抓来的海鱼所制,用火灼烤一下撕成细条配以麦酿的酒,蔡邕曾言:“酌麦醴,燔乾鱼,欣然乐在其中矣。”三国时应璩又写诗曰:“田家无所有,酌醴焚枯鱼。”正是一传了数百年的吃法。

    裴道真起初是这般吃着,崔瑶却怕卫蔷伤了脾胃,让大厨娘取了粳米熬了粥,又放了撕开的鱼鲞下锅,取其咸鲜味道。

    看着定远公捧着碗喝鱼鲞粥,裴道真也要了一碗。

    于是先贤雅意没了,只剩两对坐喝粥的养生劳碌人。

    听卫蔷说六月初六,裴道真愣了一下,道:“是不是有些急,再晚几日,世家能备出更多财物。”

    “有心要备的早就备好了,就定在六月初六,你与陆蔚说好,必须要将价钱抬得高高的。”

    “您放心,陆蔚备了十五万贯财物,十万贯已在太原,剩下也都在路上,从太原到丰州也算方便。”

    “嗯。”卫蔷点了点头,又喝一口粥,咽下去后又说道,“此次竞标有你主持,你将消息透露之后便启程前往丰州,我已写信安排了人助你。”

    裴道真举着碗,有些呆怔:“我主持?”

    “当然。”卫蔷可是早就打算好将丰州诸事交给裴道真掌管的,“众多世家齐聚丰州,除了你还有谁能妥善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