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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 第156节

    “塞利姆和巴耶济德德礼物您都笑纳了,所以您也算是不偏不倚。”苏丹看上去对他臣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不是说了吗,别试图对我撒谎。”

    鲁斯坦帕夏跪在地上,他膝行上前,捧住苏丹的脚,亲吻着丝绸拖鞋的鞋尖。

    “我马上将那些礼物连同不列颠人送来的钻石一道敬奉给陛下。”

    “这就不必了。”苏莱曼苏丹摆了摆手,“我不介意您收些小礼物,但别试图隐瞒我,明白吗?”

    鲁斯坦帕夏重重地点着头。

    “您去拟定进攻维也纳和马耳他的计划吧。”苏莱曼苏丹看上去似乎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趣,他打哈欠的频率愈发频繁了,“具体事宜完全由您决定,只有一条,行动开始的日期一定要在西班牙入侵不列颠的舰队离港之后。”

    他摆了摆手,示意鲁斯坦帕夏离开,随即闭上了眼睛。

    鲁斯坦帕夏倒退着向房门挪去,不列颠大使不会高兴的,他想,奥斯曼帝国将要和西班牙人开战,但也许不会是在不列颠人希望的时候。

    “至少我说了他让我说的。”当鲁斯坦帕夏走出房门时,他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他已经兑现了他的承诺,只希望那位不列颠大使不会觉得自己送来的钻石打了水漂。

    他一边哼着昨晚那位爱妾教给他的一首亚美尼亚小调,一边朝着宫殿的门口走去。

    第215章 父子

    三月底的一天,西班牙的国王菲利普二世前往距离马德里约两天路程的约斯特修道院,探访在那里隐居的父亲,前国王和皇帝查理五世,与他随行的只有他的儿子唐·卡洛斯亲王(如今亦可称为葡萄牙国王唐·卡洛斯一世)和阿尔瓦公爵。

    明媚的阳光给西班牙中部绵延的丘陵撒上了一层明亮的金粉,也让国王一行的队伍染上了一种庄严而神秘的色彩。虽说是轻车简从,可陛下还是保持着必要的排场,一百名保卫陛下安全的侍卫穿着鲜艳的军装走在修道院所在的埃斯特里马杜拉小镇的街道上,外加同样数目的仆人和差役,对于镇子上淳朴的居民而言无疑是一种难得一见的景象。

    在修道院的大门处,院长热情地接待了身穿黑衣的菲利普二世国王,院长虽说是上帝的仆人,可上帝离得太远,而国王就站在面前,想要在教会里高升,仅仅有上帝的赐福是不够的,还需要权力的时时照拂。他已经获取了前任君主的青睐,如今也打算将之延续到现任君主的身上。

    查理五世皇帝,如今的“卡洛斯兄弟”的隐居之所,是位于修道院一角的花园当中的二层小楼,菲利普二世注意到,小楼的所有阶梯都被改造成了斜坡,以方便行动不便的前皇帝出入。当皇帝的痛风发作的时候,他只能坐在轮椅上由仆人们推着行走。

    皇帝的驮轿停放在小楼的入口处,当天气晴好而陛下又有心情的时候,就会乘坐驮轿在周围的镇子里转转,每当那时候,镇子当中就像是狂欢节一样的热闹,在那个时代,一位君主还是普遍被当作半神来崇拜的,他们身上的光环,要等到数百年之后才逐渐消退,只有到那时,人民才会意识到,那个头戴王冠的不过是个和他们一样的凡夫俗子罢了。

    在前任皇帝的老仆人带领下,国王,亲王和公爵走进了先皇帝的起居室,屋子里摆着简单的家具,窗帘被拉了起来,将大部分的阳光隔绝于外,只有少数的漏网之鱼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提香的画,画中的人物躲在阴影里,用阴森的目光注视着打破房间里这篇寂静的来客。在屋子一角的神龛里放着一尊圣母抱子像,圣母的面庞被神龛前的两支长明烛照亮了,可那张面庞却并非平时圣母像常见的慈爱表情,反倒是透着几分令人心虚的严厉。

    查理五世皇帝正在他房间当中的一张躺椅上小憩,在过去的半年里,陛下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了。虽然屋子里的壁炉烧的通红,可他的身上依旧盖着厚厚的狼皮褥子。

    听到有人走进房间,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微微眯了眯眼,看向门口。

    弄清了来者的身份,皇帝坐起身来,在椅子上微微坐直身体。

    “父亲。”菲利普二世轻声说道,他注意到自己父亲的头发已经彻底变成了白色,比起上次见面,他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如今躺在躺椅上的,不过是那个过去精力充沛的皇帝留下的影子罢了。

    查理五世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儿子,突然轻轻笑了一声,“您看上去真憔悴。”

    菲利普二世在来和自己的父亲会面之前,让理发师为他修理了头发和胡须,还让化妆师在他的脸上涂抹上了些许香粉和胭脂,自从尼德兰爆发革命以来,这已经是菲利普二世在出席重大活动时候的惯例了。然而那眼底的青黑和脸上新添的皱纹,却是再高明的化妆师都无法遮掩的。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菲利普二世苦笑了一声,“希望您的身体健康。”

    “健康吗?”查理五世叹了一口气,“到了我这个年纪,是不是健康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他又转向阿尔瓦公爵,“谢谢您,我的朋友,我知道您在忙着入侵英格兰的事情……在百忙之中还能抽出时间来看望一个退隐的老人,我很感动。”

    阿尔瓦公爵一言不发地走到他的恩主面前,单膝跪地,捧起他的右手轻轻吻了吻,再将那只手轻轻放在前皇帝的腿上,就好像那是什么圣物一般。

    菲利普二世脸上的线条微微绷紧,随即又再次松开,一切都发生在阴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国王脸上些微的小动作。

    查理五世又看向自己的孙子唐·卡洛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只剩下严厉和威压了。

    面对着这种眼神,平日里脾气怪张的亲王立即被慑服住了,他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让自己祖父的眼神落在他的头顶上。

    查理五世很快对这孩子丧失了兴趣,他摆了摆手,示意唐·卡洛斯退下,小亲王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个信号,他朝着祖父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皇帝又看向阿尔瓦公爵,“您也出去吧,我的朋友,我要和我的儿子谈谈……但别走得太远,我在之后还想要和您聊一聊。”

    “陛下的意志就是我不可抗拒的命令。”阿尔瓦公爵说道。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菲利普两个人时,前皇帝重新躺回到躺椅上。

    “您听说过我们的好教皇的一桩趣事吗?”皇帝缓缓地说道,“他本来已经病得快死了,可当枢机主教团将他推举为教皇时,他的病一下子好了,变得荣光焕发,教皇的三重冠冕对于他而言成了最有效的灵药……可看上去,西班牙的王冠对您产生的效果恰恰相反。”

    菲利普二世沉默地在自己父亲对面落座。

    “当您进来时,我看到了一个不堪重负的人,王冠所包含的责任太过重大,以至于压弯了他的腰。”皇帝长叹了一声,“您本该成为它的主人,却被它变成了奴仆,它要毁了您,就像它曾经毁了我一样。”

    “如果那样的话,我只能说这是身为君主的责任。”菲利普二世回答道。

    “您妻子的葬礼怎么样?”皇帝又问道。

    “按照她的意思,将她葬在了格拉纳达的皇家礼拜堂,就在她的外祖父母,伟大的西班牙双王的身边。”

    “上帝保佑她的灵魂。”皇帝看着房间角落的圣母像,“愿来世比起这个世界对她更加和善些。”

    菲利普二世沉默着点了点头。

    “您已经派人去巴黎签订婚约了?”皇帝又问道,“这么急不可待?”

    “只是签订婚约而已,明年我才会和法兰西的伊丽莎白公主完婚。”

    菲利普二世话音刚落,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似乎要将他的肺都从气管里咳出来似的,胸腹部传来的痛觉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当他重新抬起头时,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我听说您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皇帝脸上的表情并未改变,可那关心和担忧的眼神却实在做不得假,“这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我有太多的工作要做。”菲利普二世整了整自己的领子。

    “有时候命运的方向,不是凡人的努力所能够改变的。”皇帝说道,“我在王位上坐了四十年方才明白这个道理。”

    “您是让我袖手旁观,坐看西班牙衰落,神圣的天主教式微吗?”菲利普二世摇了摇头,“我宁可被命运的车轮碾的粉身碎骨。”

    “就像《罗兰之歌》里写的那样。”皇帝摇了摇头,“我一直觉得您是个穿着僧袍的骑士,人人都觉得您这样的人会是神圣的君主的材料,可那样的君王只能出现在诗歌和传说当中。一个好的君王更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就像意大利的那位马基雅维利阁下所描写的那样。您想成为一位圣人,可对于君王而言,这注定是一种奢望,我们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要想有所成就,就必然要给我们的灵魂染上脏污。”

    菲利普二世没有回答,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睛里的倦色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

    查理五世再次摇了摇头,“入侵英格兰的事情,如今进展的怎么样了?”

    “阿尔瓦公爵坚持要在今年入侵。”菲利普二世说道,“即便是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

    “如果您铁了心要入侵的话,那么早一年总比晚一年好。”皇帝说道。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很轻,可他眼睛里的凶光却让查理五世皇帝联想到一只红了眼睛的野兽。

    皇帝压制住心里泛起的担忧,勉强地笑了笑。

    “我不是想要告诉您该怎么做。”老皇帝斟酌着自己的语气,用一种最谨慎,最不会令自己儿子不满的语气说道,“我只是希望您冷静一下……再考虑考虑这场入侵的必要性。”

    “您是在劝我放弃。”菲利普二世一字一顿的说,“这绝不可能。”

    “您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岛屿太久了。”查理五世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和自己的儿子推心置腹,“以至于您忘记了其他的敌人……我们四周群狼环伺,如果您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一只狼的身上,那么您就把自己的后背留给了其他的狼。”

    “布拉格发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皇帝皱着眉头,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可怜的兄弟斐迪南……如果您不帮他一把,那么他的在皇帝的位子上是坐不了太久的。”

    “如果他没有对应的实力,那么他也就不配做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菲利普二世高傲地扬起头。

    “您还在怪我没有把皇帝的位子交给您?”皇帝打量着自己儿子的面孔,一种令他恐惧的陌生感在他的心底里像是冬天清晨的雾气一样逐渐弥散开来,“您虽然有个德国姓氏,可您在西班牙长大,对于德意志的诸侯而言,您是个外国君主,他们不愿意接受外国人来做皇帝,我必须考虑他们的意见。”

    “皇帝的位子不过是个虚名。”菲利普二世冷淡地说道,“您给了我的叔叔,那就给了他吧……可他至少应当自己把那顶皇冠照看好,而不是像个讨秋风的穷亲戚一样,天天请求我的援助!我帮不了他什么,我也不想帮。”

    “维也纳是基督教世界的东部门户。”查理五世皇帝疲倦地微微眯了眯眼睛,“如果斐迪南垮台,土耳其人和德意志的腹地之间就再也没有障碍了……您别忘了苏莱曼苏丹,他比起不列颠的国王是更危险的敌人,他可以在匈牙利平原上集结几十万大军,同时用几百艘战舰围攻马耳他,而您却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土耳其人!”

    “当入侵结束后,我会立即将舰队和陆军调回东方。”菲利普看上去胸有成竹,可皇帝注意到了他身体绷的紧紧的,显然菲利普二世并不如他表现的那番有信心。

    皇帝的眼睛里突然冒出鹰隼般的亮光,这种严厉的目光令菲利普不由得吃了一惊。

    “可要是您打输了呢?”查理五世一字一顿地说道。

    菲利普二世在椅子上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相信……”

    “战争中永远没有确定的结果,历史书上的每一页都告诉您,战争的胜负取决于上帝而不是凡人。”查理五世失望地说道,“一阵风,一场雨,一队骑士,几个农民,也许都会改变一场战役的结果,而一场战役的结果也许就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命运,这是世界上最为宏大的赌局,民族和国家,王冠和财富,都不过是赌桌上的筹码而已,胜者青史留名,败者遗臭万年!您连这一点都没有弄清楚,就敢坐上这赌桌吗?您连输了之后该怎么办都不知道,就要将我们的一切全押上?”

    菲利普二世的脸一阵轻一阵白,他很久没有被人像学童一样教训过了,可查理五世却丝毫也不理会他的窘迫,接着说道:

    “全欧洲都在注视着这场战争的结果,如果冬天到来之前您的军队不能把西班牙的旗帜插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塔楼上,那么整个欧洲都会和我们翻脸!法国人会撕毁和约,土耳其人会围攻维也纳和马耳他,德意志的新教诸侯们会罢黜斐迪南,选一个和我们敌对的新教徒来做皇帝,他们甚至有可能会选举不列颠的爱德华国王本人!佛兰德斯军团会在尼德兰被包围,意大利的所有城邦都会投向法国人,甚至连教皇也会站在法国那一边……到那时候您怎么办?”

    “您似乎很确定我会输。”菲利普二世十分不满地说道。

    “我虽然足不出户,可我总能听到些东西。”皇帝说道,“您去看看您的舰队吧,东拼西凑加上赶工完成的战舰能有多可靠?您临时征调来的那些水手里充斥着苦役犯,人渣和地痞流氓,您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我把希望寄托在佛兰德斯军团的身上。”菲利普二世斩钉截铁的说道,哪怕这些船都被打沉在英吉利海峡的海底,只要有五万佛兰德斯军团的士兵踏上不列颠岛,那么我们就赢了。”

    “或许再做一次和平的努力?”查理五世恳求道,“我们和不列颠为什么不能妥协呢?他们如果想要些殖民地,那就给他们吧,一个一流强国的友谊值得几个加勒比海上的富庶小岛;还有尼德兰人,他们想要自治,那么我们可以和他们谈谈,您请奥兰治来西班牙,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可以和他谈谈……”

    “奥兰治!”菲利普二世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椅子倒在地上,“这个该受诅咒的名字,犹大以来最大的叛徒,两面三刀的禽兽……请您别和我提他的名字,我要把早饭都吐出来了!”

    “我一个铜板都不给不列颠人。”菲利普在屋子里烦躁地踱着步,“他们抢劫我们的货船,支持我们的敌人,我们却要付给他们赎金来让他们停手!不,这不可能,我绝不对这种罪行妥协!”

    “还有宗教的问题,老天保佑,我绝不对新教徒妥协!在天主教的荣光照耀世界之前,我绝不会停下脚步!”菲利普二世画了个十字,看向天花板,似乎是期待着天花板裂开,露出上帝赞许的笑容似的。

    “法国人当年甚至可以和异教徒土耳其人携手对付我们。”查理五世提醒道,“您没必要把话说的那么死。”

    菲利普二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看到自己儿子的态度,查理五世皇帝也没什么可以接着说的了。

    “那您去休息吧。”皇帝的声音听上去更加疲惫了,“叫阿尔瓦公爵进来吧,我想要和他谈谈。”

    菲利普二世脸色微微一变,他朝着门口走去,当他正要推开房门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向国王。

    “阿尔瓦公爵,还有奥兰治亲王……您把他们都看作是您的儿子。”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被烤干了的水果,“或许比起我,您更希望他们是您的儿子。”

    说罢,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第216章 君臣

    当阿尔瓦公爵走进房间时,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把翻倒在地上的椅子,很显然,刚才父子之间的谈话即使称不上是火药味十足,至少也算不上愉快。

    他将那把椅子扶了起来,用手拍了拍椅子坐垫上的天鹅绒缎面上沾上的灰尘,在上面坐了下来。

    “他就像我年轻时候一样的固执。”查理五世并没有转向阿尔瓦公爵,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提香所做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上,画布里的爱神一丝不挂,用挑逗的眼神看着年老的皇帝,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如今看上去尽是嘲讽之意。

    “经验需要时间来积累。”阿尔瓦公爵回答道。

    “可如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时间了。”查理五世仰面看向毫无装饰的灰色天花板,“无论是对我,对您,对他还是对西班牙,都是如此。”

    “我希望我能为这个国家赢得时间。”阿尔瓦公爵说道,“西班牙百病缠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治疗不过是在延长她在病床上的时间,最终的结局不会改变的……只有用一剂猛药,才能够给王国的肌体赢得她继续的自我治愈的时间。”

    “可对于一个虚弱的病人而言,也许一剂猛药就能要了他的命。”查理五世的两只手紧紧地握着,阿尔瓦公爵看出,老人正在竭力掩饰他的不安,“您确定您用的是正确的药吗?”

    “我希望如此。”阿尔瓦公爵说道,“但药效如何要等到用完药才知道……可无论如何也比什么也不做强。”

    皇帝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玻璃沙漏,他翻转着这个小小的玻璃饰物,出神地看着里面金色的流沙在瓶子当中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