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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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恬然,只是蓄而不发的假象。 旋涡的最底部中心静得出其,水如清泉,下有白沙,倒映飞霞。有人眠于霞光之中。 仇薄灯躺在白沙上,红衣如花瓣舒展,他的肌肤比细沙还要白,透着霜雪般的质感。四周水纹的光印在他脸上,让人想起冰裂纹的瓷器,随时会破碎的美丽。而他本来就是被夔龙镯强行拘住的支离破碎的魂魄。 师巫洛绕着他行走,以刀为笔在白沙上刻下繁复奇特的阵纹,每一笔都仿佛厚土被切开,赤红的岩浆随之涌出。从仇薄灯身上涌出的业障源源不断地被引进阵中,阵纹逐渐被染上了墨色。 最后一笔完成时,风xue中所有的生物骤然停止动作,像时间突然定格。 阵纹形成一个流转的旋涡,一个玄黑与朱砂两色的双鱼图。仇薄灯躺在玄黑之中身边插/着太一剑,师巫洛走进朱砂,取出了白玉灯,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一缕微弱的明火。 你是不是想救他?晚啦!神魂眠于冥昭万载,谁也救不了他!他自己都不想活!真蠢啊他,到死还是那么蠢,蠢到用自己的神魂在大荒里留下余火以为会有谁继续他的步伐吗?! 被绯刀贯穿心脏时经女脸上带着快意的,怨毒的讥笑。 歇斯底里而又空洞。 明火一离开白玉灯,就化为了万千碎光,点点如星,没入仇薄灯的身体。他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剧烈的反应在他身体里发生,夔龙镯发出低沉的声音,随时会断裂。师巫洛切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涌进阵纹。 师巫洛将绯刀插/进地面,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 夔龙在他们的手腕上游走,交错。 阵法爆发出强烈的光,压过风xue中的所有色彩,隐隐有遥远而重叠的呼喊透过阵纹而来,就像在不知多少万里外,有无数人一遍一遍地祈求,那声音重叠千万年,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呼唤。 南疆,巫族。 古林的深黑祭坛上,十名大巫围绕成一圈。祭坛中心燃起熊熊大火,赤火卷向天空。祭坛周围所有铜铃花一起响动,祭坛之下所有巫族族人身披银衣,绕火而歌。祭坛转动,履行它存在千年的意义。 玄黑与朱砂旋转。 窃阴阳,逆死生,换命数! 万花筒般的游乐园, 过山车车轨带有暖黄色的光带,马戏团帐篷亮着红蓝的彩灯,旋转木马会随着音乐节奏变幻色彩。孩子们拉着父母的手,或蛮横或乖巧地要求玩某个过于惊险的项目,父母们或干脆利落地拒绝,或好言好语地劝说。 多少年了,他怎么还会来游乐园? 这么幼稚的地方,自七岁起就不再出现仇大少爷的活动地点里。 他环顾四周,隐隐觉得这座游乐园有些熟悉。 想了一会,在视线中出现一座鬼屋时,他忽然记起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是当初京都最有名的游乐园,游乐园主人口口声声要打造世界第一流欢乐谷,让成年人和孩子一起在这里留下美好的记忆,这样等将来三代人能够共同回忆往昔。可惜对它有美好记忆的人不超过一代它刚开业不到半年就被仇大少爷豪掷千金买下,改成一座世界第一流的鬼屋,转而变成无数人的惊魂噩梦。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仇大少爷才七岁。 可见纨绔与败家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绵绵细雨飘落。 仇薄灯随手从旁边卖杂货的小推车上抽了把伞,伞是半透明的,伞骨是银灰色的铁架,撑开后透过伞看游乐园的天空,天空就像被囚笼的铁栏分隔成一块一块,每一块都被灯光映照成不真实的瑰丽色彩。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记得这里为什么会维持欢乐谷的模样,便撑着伞跟随人群漫步目的行走。 一声凄厉的尖叫。 紧接着一声枪响,不是游乐园里射击项目的枪响,是货真价实的子弹出膛的声音。前面的人群四散奔跑,有孩子受惊尖叫,有大人掏出手机语速慌张地报警,几名不引人注目的男子奋力逃窜。 仇薄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人群的缝隙里,只见一名穿考究黑礼服的中年管家倒在血泊中挣扎,鲜血从他的脖颈处喷泉般涌出。只有一个人的动脉被切断才能涌出那么多的血,好比生命在一刹那盛开成转瞬即谢的花。 看热闹大抵是人的天性,事情越大围观的人越多,但真正上前帮忙的寥寥无几,多数只是在窃窃私语。 是想绑架有钱的小少爷吧? 没想到年纪咬死了就不松口,想悄悄带走都办不到了 太执拗了,绑架只是要钱,现在倒好 有点可怕吧你是没看见刚刚那架势,两三个大男人都死活踹不开,真像个像个怪物。 警笛长鸣。 隔离线很快拉了起来,人群被驱散。 靠在贴着游乐园标语的柱子上,他看见死去的小少爷的脸,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属于七岁的他。 记起来了吗? 有声音在背后幽幽地响起。 你是个怪物啊。 是了。 他记起来了。 他的确是个怪物。 在他的记忆里,在七岁那年里,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发了场高烧,可事实上没有什么高烧,有的只是绝对不可能活下来的死亡。他本该死了,死在世界第一流的欢乐谷里,死在无数亲眼见证之下。 可他活着。 还有更多次,更早以前,更晚之后爆/炸的飞机,塌陷的海底走廊,断裂的悬索 雨势忽然变大,滂沱暴戾。 马戏团崩塌,旋转木马坠落,过山车扭曲,五彩的灯掉进江河般湍急的雨水里,光芒动荡扭曲,地面忽然开裂,那些所有被刻意遗忘刻意忽略的记忆撕掉蒙在上面的薄纱他万众簇拥,呼风唤雨得像个被无数傀儡拥簇的快乐皇帝。 所有来自背后的刀剑,所有被粉饰得完美的谎言。 雨水从脚边流过,卷着一张印刷欢乐谷标语的广告,说打造最美好的回忆,铸就最幸福的童话六月限定演出幻游仙境整个世界就是场虚假的舞台,反反复复进行名为醉生梦死的彩排。 观者只有一个人。 何必装疯卖傻?有用么? 他转过身。 游乐园崩塌瓦解,游人消失不见,世界天昏地暗,唯独只有一道冰冷的青铜耸立在背后。青铜门没有枷锁,一推就开,森然的黑气从门后远远不断地涌出,应和着狂风暴雨,仿佛妖魔发出冰冷的嘲笑。 你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人给你精心布置。他们让你看到美与悲,让你救草木,让你观烟火,他们把繁华捧到你面前,又把繁华撕碎,然后告诉你杀你害你救你,都深有苦衷。 不觉得好笑吗?这么费力地掩盖,这么煞费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他们在掩盖什么,在粉饰什么? 装疯卖傻,有用么? 所有的疼痛不会因为遗忘而消失,所有的真相始终深埋心底,所有的悲伤永远在散发寒意。 仇薄灯的衣衫忽而洁白如雪,忽而艳红如火。 大雨冲刷世界,雨声里有女人嘶哑尖锐地大笑:你会后悔你难道还想永远装疯卖傻下去?你迟早会变成我们!迟早! 是。 冰冷的回答切断她歇斯底里的讥讽。 青铜门崩塌。 澄澈得不真实的蓝爬上天空,洁净无尘的马路向四面八方延伸,钢与铁的高楼拔地而起,成为画地为牢的囚笼。 闪电照亮仇薄灯的脸庞,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永远什么都不记得,我可以永远什么都不知道。 第73章 千万人为我,不灭星火 师巫洛俯身掰开仇薄灯紧攥的右手, 让他蜷曲的手指扣在自己手背上。 仇薄灯躺在洁白的细沙上,红衣随铺展仿佛无尽的鲜血在流淌。长长的浓密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肌肤上, 神情无喜无悲,唯有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手指蜷缩那么怕疼那么怕一个人,总是把真正的疼痛和孤独掩盖起来。 他无时无刻不在求救,却又呼喊得无声无息。 固执得如停驻海底的孤魂野鬼,日复一日地渴望有人把他拉出深海,可如果没有谁越万山为他而来, 他也早就接受了仰望天光溺亡的终局。 原本宁静的海眼正在沸腾,水色若火,波涛汤汤,就像那天他们的孤舟停在沧溟上, 看晨光中海水一波波涌过天地间的石柱。师巫洛其实只想孤舟停在那里,不需要仇薄灯走近, 就足够看见沧溟丹辉。 如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春临大地。 苍青的群山连绵起伏,澄澈的溱水蜿蜒绵延,粉桃、琼红、银蓝、鹅黄、浅缃藏在林木深处的小屋淹没在花团锦簇里。莺飞燕舞, 婉转啼鸣。碎木从少年葱白的指尖落下, 他哼着不成调的歌, 雕刻一张深黑的面具, 刻出狭长凌厉的眉眼。 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他把面具对着阳光举起来,想了想, 又取笔饱蘸金漆, 仔细地描摹。 毕竟是巫傩面具嘛。 他随口解释, 口吻带着几分笑意。 要画得凶一点丑一点,人见人怕, 鬼遇鬼愁才好。 说是这么说,最后画出来的虽然威严,却和凶狠丑陋扯不上关系,漆黑的面具上金漆神秘美丽,就像悬于古墓中的苍鹰黄金面具。 怎么样? 现在能感受到了吗? 这是白芍,这是溱河,这是青竹,这是黛山,这是初春。 天光明媚。 他娓娓地介绍万事万物,语气里有那么多的温柔那么多的喜悦,而听的人却只记住了血液在肌肤下涌过的韵律,那是心脏的跳动,是他的温度。最后他凝视扶桑树下,篝火熊熊燃烧,人们载歌载舞。 可是太寂寞了。他轻轻说,瞳孔印着火光,城池只有一座,明星只有一颗,太寂寞了。 许久,他望向洲陆的边隅。 我要建天地四极。 他说。 他真的去做了。 最后,如群星坠落。 那是鸿蒙初生以来,十二洲大地最绚烂的一场雨,无数余火落进汹涌肆意的瘴雾里,每一点火光都是一点破碎的神骨,都是一点燃尽的神魂。问什么何处埋骨?山河何处不埋骨! 我真恨这个人间啊。 师巫洛声音嘶哑。 所有城池都建在他的尸骨上,都是榨取他的血rou开出的花。谁还记得喧哗背后是谁的足迹远抵四极?就算往来舟船再美,就算熙攘人烟再热闹,也变得面目狰狞,变得全都像是不可饶恕的敌人。 可我有什么资格去恨? 师巫洛将消瘦的少年用力按进怀里。 在遥远的南疆,屹立千年的祭坛正在迅速转动,把一个人背负的几乎要摧毁他的因果罪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把一个人的生命分成两半用以维系另一个早已支离破碎的魂魄。这是数万年来,从未有谁举行过的禁忌仪式。 窃阴阳,逆死生,换命数。 换的不仅仅是寿元,更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把自己的一切辉煌美好坦途,换给另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一切坎坷挫折罪孽换给自己。 群星般璀璨的光从师巫洛身上腾起,尽数没进仇薄灯身体。 自天地初辟以来,再无这样的逆转,谁也想象不到,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竟然拥有如此辉煌的命数。单从命数来看,他简直该成为十二洲的共主,简直该成为芸芸众生的救世主。 可这一切,都是仇薄灯给他的。 最该恨的 是我自己啊。 所有人都在吞噬他的残骸,所有人都攀附他的血rou而生,而他是最大的受益者。 哪怕他一点都不想要。 金色的烟火在漆黑天幕下盛开,声势浩大。 所有人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直响,火光与震鸣来自山海阁本身。所有阁楼,所有亭台都如八宝转子般转动,宝顶角楼咆哮着轰出一团团灵火,在高空中绽放成一朵朵怒放的黄金菊。花瓣向四面八方如陨石般坠落,砸进拥挤满无数妖鬼的静海。 金光平铺而出,将烛南海民、山海阁弟子还有妖鬼邪祟同时笼罩。狰狞嘶吼的夜叉虎蛟睢身形渐渐地淡去,而应龙司弟子烛南海民安然无恙。 你们山海阁真他娘有钱。 陆净松开麻木得失去知觉的手,靠着城墙,软软地滑下,坐倒。 一枚一万黄金的梵净尘 娄江晃了晃,险些因为力竭直接从城头摔下去。陆净抓住他的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人拖了回来。他们精疲力尽地靠在城墙上,一起抬着头,看彻底变成军事堡垒的山海主阁。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尊摆设用的金像忽然站起来,对天地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 左梁诗半身血红,立在山海大殿顶部的高阁上,黄金般的光照得他像一尊青铜雕塑。 他手中提着一柄断剑。 你在拖延时间啊,月母慢慢垂下染血的长杖,凝视他冰冷的脸庞,梁诗,你藏的东西当真不少。 应钟与孟霜清连同其他叛变的阁老落在烛南城池的西侧,与东侧的月母一起,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 孟霜清的脸色阴晴不定。 山海主阁本身就是一件灵器,这件事他们也知道,可金羽图原本的防御范围只有烛南九城本身,并不囊括静海,更不具有攻击手段。没有人想到,左梁诗竟然不知不觉地将它改造成了一座攻防兼备的堡垒。 小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