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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第31节

    其实,还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的。

    可是,这个“一会儿”是很短的,也许下一秒,就有一个姑姑走过来,那么他们就不得不分开了。

    任何一点点差池,都足以毁掉这个“一会儿”。

    “你…”

    “我…”

    一同开口的脸红心跳没能氤氲开,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碎了。杏儿和小篆气喘吁吁地找过来,小篆抢先说:“殿下,皇后娘娘让您尽快过去,皇爷咯血了!”

    太子大惊失色,与宝珠对视一眼,两人拉着手往外跑。杏儿和小篆面面相觑一回,情急之下也管不到这点小处,一边跟着撵,一边暗暗祈求,可千万不要被谁撞见。

    皇后见宝珠与太子同来,一时也顾不上她,只问太子:“你父皇之前可有这般症状?”

    今晚的和乐融融始终透着古怪,皇后心里原就防备着突生不测,却再不想会应在这上头。

    太子摇头,说:“容臣看看父皇再说。”

    皇帝虽咯了血,人倒是清醒的,目下正在翩鸿馆东退间里歇息。

    童御医致仕了,跪在地上为他诊脉的是戚御医,这一位年纪轻些,能在御医院里做到正五品,也不是易事。

    太子走上前去,见皇帝面皮泛青,唇色乌沉,煌煌的灯火照着,竟有种下世的光景。

    太子心里一酸,单腿跪在他跟前,轻轻唤了声:“父皇。”

    皇帝眼皮微动了动,目光向他转来。那眼睛不知为何,让太子感到无比陌生。

    他不愿意见到自己。

    太子压下这个莫名涌起的念头,对正收着脉枕的戚御医道:“如何?”

    戚御医暗觑了皇帝一眼,正斟酌着措辞,屋外内监进来通传,翠微仙师身边的童子来了。

    太子顿时皱眉,皇帝却急切道:“快传!”

    那童子生得倒是粉雕玉琢,惹人怜爱,进来不过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我家师父尚未出关,还请皇爷见谅。”

    皇帝没有丝毫不悦,只略显疲惫地招招手,让人倒水来。

    太子伸手扶他坐端些,又接过内侍斟来的温水,童子揭开白玉盅盖,献上新丹。

    皇帝便紧紧拈住那枚红丸,往自己口中送去。

    太子不禁闭目一瞬,几乎没能及时将水递到皇帝嘴边。

    像醍醐灌顶一般,皇帝登时觉得自己从那股濒死感里挣脱出来了。他坐直了身子,摸了摸那童子的发髻,和蔼道:“快回你师父那儿吧。”

    童子乖巧告了退。戚御医亦知情识趣,又请了一回脉,道是龙体已安,跟着退下了。

    唯有太子深思片刻,一面替皇帝披上斗篷,一面顺口夸赞道:“这翠微道人纵有些许多放诞无礼之处,想不到炼制的丹药尚有这般功效,臣只知父皇宽厚仁慈,识人却难望父皇项背。”

    皇帝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刚服了药,不耐烦穿厚重衣裳,便撇开了斗篷,起身信步踱着。

    太子欠身跟着,极力委婉道:“不过这仙丹的效力,臣瞧着远在人参、灵芝之上,若每日皆进,万一过犹不及…”

    皇帝冷不防地停下来,太子料到他必有反应,刹得也堪称恰如其分,趁势跪下来,铿然道:“臣自知与仙门无缘,此话不过无知妄语,但字字发自肺腑,还求父皇姑且一听。”

    “太子啊…”皇帝的喟叹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落寞:“朕多撑两年,这江山交到你手里时,才不那么烫手啊。”

    “父皇此言,臣实在惶恐!”太子立誓道:“臣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皇帝眼底深掩着一丝讥诮:做戏做到他们父子这份上,怕是连自己都骗过了。

    太子呢,在立誓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倘或真有天雷在这裉节儿上劈来,要怎么自圆其说。

    天上明月高悬,梁下彩灯流转,父子俩的身影映在墙上,影子是没有面目的。

    皇帝最终也没披斗篷,对太子道:“朕回宣政殿,你不必跟着了。”

    太子称“是”,仍送他出门。

    候在外头的皇后及太子妃尚忧心忡忡,始料未及皇帝会这般步出来。

    太子便立在最前头,恭送皇帝的肩舆远去。

    他回过身,看向皇后:“父皇已无大碍,母后放心。请您也早些安歇吧。”示意太子妃一道,二人行礼告退了。

    明月如水,万籁俱寂。一对对宫灯迤逦前行,又分道扬镳。被簇拥在其间的人金装玉裹,煊煊赫赫,只是在仲秋的夜里,并不显得热闹,倒像是隔着陈年旧梦。

    一转眼,竟已到了岁末。

    这几个月过得平淡如水,宝珠每日里不是写两笔字,就是做手炉套子、羊绒袜子、圆通通的手筒、厚暄暄的鞋垫…皇后哪会缺这些?可拦不住她技痒,一闲下来就顺手捧着做。

    等到了腊月,狼毫都冻住了,便也不再写字。多出来的空档,便跟杏儿等人一起站在廊前,看那些小内侍搭着梯子敲冰凌。

    七八岁的猴儿崽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进了宫虽知道规矩了,不过便于更掩人耳目地淘气。敲下来的冰凌不说及时丢了,当兵器似的,各人挑一杆在手里,三三两两约着要回去比试。

    左右皇后住的屋子暖和些,屋檐下积不了冰挂,年长些的宫女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扰着主子,由得他们去。

    杏儿悠悠叹了声,道:“咱们比这些猴崽子大几岁?像隔了一代人似的,闹腾不起来了。”

    宝珠失笑,眼睛却往远处眺去,朱太监正半真半假地呵斥那些小子们,擎着拂尘一气儿把人往回赶——他还留在凤仪宫,见了她也还是笑眯眯的。

    杏儿没听见她答话,也就罢了。入了冬身上穿得厚实,人仿佛也渐渐不再风声鹤唳,要是这会儿一支冰凌砸下来,兴许都来不及躲。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这动作可不怎么好看,幸好没叫哪位姑姑瞧见。

    又偏过头瞧瞧宝珠,她也低着头,那姿态却怎么看怎么温婉动人。领上镶滚的一圈儿白狐毛随着风微微拂动,时隐时现的一点儿肌肤竟还要细白几分。

    杏儿暗生羡意,想使坏去冰她一个激灵,又怕真惹她生气。

    她看得出宝珠心事重重。

    提心吊胆是没有用的,但或许正因为没有用,越发提心吊胆。

    自中秋后,皇帝的身子骨时好时坏,如今朝政大权已经完全交到太子手里了。太子不敢掉以轻心,本想一如从前那般,事事奏请圣意裁夺,然而皇帝病势稍重,情绪便愈坏,他再执意,反被斥责不体恤君父,只好与三公九卿一同商议着办。

    这一办就径直办到除夕封笔封印。每年除夕到初一,皇帝是不办公的,太子也沿引此例。

    这一年里最后一次召对散了,太子便往宣政殿给皇帝问安。

    雪才停不久。路面虽扫干净了,到底走着不畅快。皇帝几次嘱咐过他,冬日里坐轿过去,免得来回奔波受了寒,太子都再三辞了。

    皇帝半坐在床上,手里正把玩着一串檀木珠子,那珠子比寻常佛珠大些,上面雕的是十八罗汉——这是薛盟给他寻来的玩意儿。

    薛盟这外甥当得够放肆,陪皇帝闲话,嘴上也没个把门,正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一只绘着rou翅西洋女人的鼻烟壶某日被长公主瞧见了,险些当着一众清客的面儿挨了家法。

    皇帝笑得咳嗽起来,太子乜了表兄一样,连忙上前给父皇抚背顺气。

    好容易缓过来,皇帝对这活宝外甥下了定论:“誓之将来若被打断腿,朕多多地赏你伤药。”

    太子亦是一脸忍俊不禁,而后稍稍正色,向皇帝回禀除夕事宜。

    皇帝连连点头:“南边祖陵和太庙都祭拜过了,朕心里便安泰了;臣工们的节礼赏钱,你作主便是。内宫里嘛,都是自家人,大节上不错即可,让太子妃把那两个也带上,你母后的心思,能体谅的便体谅些。”

    太子听明白了,皇帝仍不打算露面。

    他便掩着憾然,道:“太子妃陪着母后,臣便与父皇一道…上一回父皇答应过臣的棋还没下呢。”

    皇帝拿手指点点他,对薛盟道:“太子是越活越回去了,啊?”又定定地看过来:“明日正旦,你代朕接受百官蕃使朝贺。”

    第43章 .四十三翡翠镯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殿下!殿下!”小篆急得大冬天儿的一头热汗,赶在进门前拿袖子抹了,这才跨进屋中。

    太子和四皇子都在。小篆本想念句“菩萨保佑”,等看清楚面前二人,暗赞了一句:“天爷…”

    差了十五岁的兄弟俩,都着衮冕,小的那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活脱脱一个又富又贵的福娃娃;大的这位,则是一派龙章凤姿、仪表非俗。

    没人不想照着四皇子的模样画张吉庆年画,但没人敢直视太子殿下睥睨天下的气度。

    太子正命幼弟背书,挑眉看了小篆一样,小篆自知失态,忙呵着腰,讪讪道:“奴才斗胆,还有一刻钟就该升朝了。”

    不怨他这般慌里慌张,昨夜太子守了岁,今儿天不亮就又过来更衣,正旦的礼节丝毫错不得,伺候的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出纰漏,偏偏长禧宫那位又打发人来,说四皇子不见了。

    这话说的,忒失水准。翻了年四皇子就五岁了,这么大的日子,太子能带着弟弟一块儿上朝,兄友弟恭,多么好的美谈啊。

    “蕃使们都到齐了吗?”太子听四弟背得还算满意,一压手让他停下,这才问小篆。

    “到齐了。”小篆语调略扬,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万国来朝啊!多少代没有过这样的盛事了?大徵定鼎十六载,皇爷竟然把这头一遭交给了太子。

    太子瞧着他那张喜孜孜的脸,倒也没说什么:人活百样,难有样样俱全的,若能又机灵又稳重,恐怕只会是别人安插来的钉子。

    再者新年伊始,高兴些也没什么。

    太子对四皇子一招手,二人前后走出抱厦。

    今儿是大日子,临朝之处在太极殿。屋前停着两抬肩舆,大篆守在一旁,见人出来,行了个跪礼:“殿下新禧。”

    太子“嗯”了一声,坐上肩舆。四皇子也有样学样,更加正襟危坐。

    大篆并着两指,往上一抬,肩舆便稳稳当当地开始前行。

    春风未至,朔风尚寒。太子腹内有万丈豪情,头脑却冷静得很。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治国平天下如是,修身齐家如是。

    小篆留下来没跟着,只好望着威风凛凛的仪仗歆羡一番。忽然想起来,过了年,太子殿下也长了一岁,该行冠礼了。

    龙子凤孙跟普通孩童不一样,知事明理早得多。打太子参政起,重大的日子已经束发戴冠过多少回了。

    今年么,圣躬时常违和,除皇爷外,谁配为太子加冠?指不定就这么作罢了。

    “母后新禧。”皇后这里免外命妇拜贺也有多年了,宫里头也只有太子妃、太子嫔依着孝道全一全礼节。

    皇后略一颔首,让宝珠将压祟钱分给她们。

    太子妃谢过赏起身,因说笑道:“今日又长一岁,偌大的年纪,还厚着脸皮讨母后的赏。”

    皇后便道:“等你有了好信儿,来年拿双份的也应当。”

    太子妃的神色立即没有方才那么自在了,低低应了个“是”。

    蠢物。眉舒心里冷笑了一声,又抬眼看向宝珠。

    宝珠避过她的探究,轻声向皇后道:“娘娘,水点心好了,我舀给您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