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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任

    瑾妃与珍妃二人复位后,节气渐渐转暖,李鸿章在日本马关完成了与日谈和条约的签订,根据条约款项,朝廷即将割让台湾及辽东半岛,赔偿白银两亿两。消息自日本传回国内,天下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可却都无能为力,不能救天下四万万臣民与水火。而载湉的心早已疼痛到了极点,可他也知道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背负天下重任,不能再一味地沉浸在失败的阴霾与悲痛中,他开始拼命寻求出路,期待“一扫国势日颓之气,朝廷开明通达”的局面,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拼命想要拯救天下的黎民百姓,不愿再令有识之士寒心失望。

    时至初春,太后即将移驾颐和园,皇后与瑾妃都将伴太后的銮驾而行,唯有珍妃留在宫中陪伴皇帝。太后临行前单独召见载潋,意在让载潋定期往颐和园请安。而载潋心中也十分明白,表面上为请安,实际上是向太后汇报皇上的一举一动。

    太后之所以选择了载潋,是因为载潋可以得到皇上十足的信任,能随时获悉皇上的思想与打算,也是最方便能随时召见的人,不似召见外臣般环节繁琐。太后无法信任珍妃,她知道珍妃是全心全意向着皇上的,不可能为自己通风报信。而皇后与瑾妃恐怕无法做到如载潋一般,得到皇帝全部的信任。更何况如今载潋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只能对自己言听计从,而对瑾妃与珍妃,太后没有这样的把握。

    于太后而言,载潋是个完美的人选,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守在皇帝的身边,又能被掌控在自己的掌心。

    而载潋非常清楚,自从自己的阿玛与额娘双双西辞,自己就彻底沦为了太后手中的棋子,若能得皇上一二分偏护,处境尚不至于太过艰难,可若不能,自己就如无根的浮萍,任由太后驱使利用。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便是迫于太后的yin威,去做监视皇上的眼线。

    载潋回到养心殿时,心情格外复杂,她望着眼前的重重宫门,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应该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继续了解皇上心中所想,最后再身不由己地去到太后面前,去说言不由衷的话。她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撒谎,她很怕自己无意的言语之失,最终还是会在太后面前出卖了皇上。

    载潋正心事重重地站在遵义门外,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进去,忽听有人从自己身后走过,载潋下意识向后让了一步,见眼前的人身着深蓝色的官服,前胸上的缀绣补子上绣有仙鹤的图样,胡须花白,一直垂到胸前,年纪大概已过花甲。

    载潋见眼前的人已注意到了自己,却不知该要如何见礼,正在窘迫间,却听眼前的老人清脆地笑了两声,向载潋走过来两步仰头笑道,“三格格。”载潋听罢后不禁吓了一跳,不知道眼前的陌生人是如何识得自己的。可来不及犹豫,载潋见他身前的绣有仙鹤,已知他是当朝的一品大员,忙福了福身,道,“大人,不知道您如何认得我,我又当如何称呼您?”

    老人又轻笑了两声,抬起手来拍了拍载潋的肩,转身便向遵义门内走,双手背在身后,步伐铿锵道,“从前我曾赴你先父邀约往醇邸作客,那时候你还是个襁褓婴儿呢。”

    载潋跟在老人的身后,一言未发,见王商正从养心殿内匆匆跑来,躬下身来迎前头的老人进去,忙道,“翁师傅,您可算来了,万岁爷等您一早上了。”

    载潋此刻才如醍醐灌顶,原来眼前的人就是皇上的老师翁同龢,载潋无数次在皇上口中听说过此人,却从来没有机会谋面。载潋站在原地看见翁同龢点了点头,朝向王商道,“公公前头带路吧。”

    载潋见王商已为翁同龢打了帘子,眼见着他就要进去,载潋忙跑了几步,追到翁同龢身后,希望能抓住最后的机会再同他说几句话,表达心中的敬仰之情,便大喊了一声,“翁师傅!”

    翁同龢停住了步伐,回头望着载潋淡淡一笑,载潋鼓足了勇气最终只道了一句,“我常在皇上口中听闻您!”翁同龢在心内笑载潋仍是个极为年轻的小孩,却也回复她道,“三格格,我也常在皇上口中听闻你。”

    载潋见翁同龢已进了养心殿,才长叹一口气,轻声笑了笑,正准备转身回偏殿去一人休息,却听见寇连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格格,万岁爷传您呢!”

    载潋心中一惊,不明白皇上即将早朝,为何会在此刻传自己过去,可也来不及多想,便跟着寇连材一路向养心殿内走,不禁又好奇的询问道,“谙达,怎么翁师傅进养心殿都不用经人通传?”寇连材轻声笑道,“万岁爷倚信翁师傅,许他不经通传即可出入养心殿,每日早朝前万岁爷也都会先见翁师傅,问其见解。”

    载潋听罢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更加不解皇上为何会在召见翁同龢的时候传自己进去。

    载潋跟在寇连材身后进了养心殿,见面前正殿内的鸾座上无人,向左看去,才见皇上坐在勤政亲贤殿内,翁同龢坐在皇上对侧,两人正促膝而谈。

    载潋压低了脚步声,跟在王商身后缓缓向内走,直到走到皇上面前,载潋才抚裙跪倒,叩头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恭祝圣躬安康。”载潋稍稍抬起头来,又向翁同龢道,“晚辈请翁师傅安。”

    载潋话毕后,忽听翁同龢放声而笑,皇上也跟着翁同龢的笑声一齐笑起来,翁同龢拍了拍自己的腿,道,“皇上,臣不敢受三格格此礼,快请她起来吧!”

    载湉心情大好,含着笑意向载潋伸出了手,将她拉起后,让她站到自己身边来,又听翁同龢道,“三格格方才还和臣说,时常在皇上口中听闻臣呢。”

    载湉也不禁笑起来,又拉起载潋的手来,望向翁同龢笑道,“朕这个meimei还小呢,有趣儿得很。”载潋感觉脸颊上火热,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翁师傅,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载湉笑过了,松开了载潋的手,只令她在一旁静静站着,便问翁同龢道,“翁师傅,您和朕提过的书,今日都带来了吗?”翁同龢听至此处,也立刻收敛了笑意,起身抚开衣摆跪倒,呈上自己手中两本书来,道,“臣自甲午大败后,自知非西法不可用,所以大搜时务之书而考求,见康有为此书大为惊服,故面呈圣上。”

    载潋望着皇上,见他此刻神情无比喜悦期待,从翁同龢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两本书来,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

    随后又听翁同龢道,“臣与康有为尚不识面,但臣曾听闻康言,日人变法自强,乃有今日中兴之治,及甲午大验,臣才悔不当初,后悔当日不用康有为之言。康有为在书中极陈当今世界,列国并争,非改革不能立国之理,臣心中大为认同惊服,故面呈此书以求圣上一览。”

    载湉翻看着手里的两本书,仿佛入了迷,半晌都不肯说一句话,翁同龢仍旧跪在地上,而载潋站在原地已感觉腿脚发麻,而皇上仍没有停止翻阅手中的书,时间一点点溜走,就连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的光影都已游走,皇上都没有说一句话。载潋不知到底过了多久,皇上才从书中抽出心神来,目光难掩几度的欣慰喜悦,如获至宝,言语仿佛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载潋只听到皇上忽然高喊道,“翁师傅快起!”

    载潋被皇上突如其来的一喊吓得不轻,她见皇上将翁同龢搀扶回到座位上,而后语气极度期待道,“此人如今可在京里?”翁同龢答,“康有为于今年乙未科进士及第,被授工部主事,如今居于南海会馆。”

    载潋从未见过如此喜形于色的皇上,纵然是从前他在得知珍妃有孕的时候,在得知康有为眼下正在京城后,载湉竟猛地站起身来,搭住翁同龢的双肩道,“翁师傅,朕要见此人。”

    翁同龢道,“皇上,康有为虽著成此书,而如今亦只是六品主事,事实上仍未实就,一介游人而已,若圣上意欲召见,不如先由臣等代为召见,再向皇上转述。”

    载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牵起翁同龢的手来,一字一句恳求道,“翁师傅,务必替朕完成此愿。”翁同龢起身又跪倒叩头道,“臣自当鞠躬尽瘁,为皇上问询维新之法。”翁同龢话毕后,载湉才又说道,“总理衙门大臣中,荣禄必当是万万不容变法维新之辈,而你与廖寿恒、张荫桓都是识世界大事,通外域情况的人,朕还算可以放心。”

    翁同龢听闻此话忽瞧了瞧站在一旁的载潋,见皇上没有表示,才最终下定了决心道,“皇上,荣中堂,可是太后的心腹。”

    话至此处,载湉才落座回自己身后的位置上,他收好手边的两本书,侧头望了望载潋,随后又收回了目光,冷冷地轻笑道,“今日太后虽移驾颐和园,将来也一定会无时无刻关注宫内动向的。”

    载潋听至此处,心里忽然“咯噔”一响,她想皇上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太后在起驾前见了自己,让自己定期往颐和园请安的事情。她猛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道,“皇上!天地可鉴,奴才一颗心…除了忠于皇上,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载湉侧头望向跪倒在地的载潋,又转过头去轻声道,“你先起来。”载潋惶恐地站起身后,载湉忽直直望进载潋的眼眸里,定定道,“潋儿,今日朕让你来听朕与翁师傅的谈话,唯是想让你明白,今后你于朕,于朝廷而言有多重要。”

    载潋大惊失色,实不敢担皇上口中的“朝廷重担”,载湉却一把紧紧攥住了载潋的手,道,“潋儿,你不同于我们,你是宗族女眷,随时可见太后,朕知道,太后没带你往颐和园去,留你在朕的身边究竟是何用意。”载湉扬起嘴角来轻声笑了笑,又道,“从今后,你就照太后的吩咐,定期往颐和园中去,但你要让太后放心,让太后知道,朕每日在宫中是循规蹈矩,什么都没有做。”

    载潋定定望着皇上的眼睛,她在皇上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的决心和殷切的期盼,她知道自己要为皇上在太后面前撒谎,让太后以为皇上没任何有维新变法的动作,让太后在颐和园内“放心”,从而就不会来插手皇上决心要做的事情。

    载潋知道这个任务有多危险,将来若是败露,自己如今没有了父母庇护,欺骗太后的下场可想而知。可载潋想要为皇上做些什么,是她在看到皇上为战败痛苦欲绝时就下定的决心。刚巧太后也在此时选择信任了自己,选择自己去为她“通风报信”,自己就拥有了可以保护皇上的机会。

    载潋仍旧望着皇上的眼睛,她知道自己面临着极度危险的局面,她的心思不可能比太后更加缜密,手段也绝对不及太后万中之一,以她的能力与太后对抗,就如虫臂拒辙,可为了皇上心中的理想,她愿意一试。

    “奴才愿意。”载潋望着皇上的眼睛淡淡说道,载湉听罢后如释重负,更加攥紧了载潋的手,道,“潋儿,对不起,朕不愿将你置于危险的境地,可如今是连朕都决心要铤而走险了,你是朕最能放心托付的人。潋儿,朕会极力保护你,不让你受分毫伤害。”

    载潋用另一只手覆在载湉的手上,轻笑着摇了摇头道,“皇上,奴才要您保护好自己。”

    载湉在勤政亲贤殿与翁同龢谈过话后,才往正殿早朝,载湉命载潋回去歇着,载潋便从一侧退了,不敢经过正早朝的正殿。

    载潋回到偏殿后,仔细回忆着翁同龢与皇上之间的谈话,忽想起“康有为”这个名字来,仔细回忆了许久忽然想起来,从西山为额娘扶灵回来时,曾在闹市中遇见一中年男子激情昂扬地大做宣讲,卓义还沉迷于他的理论,讨要了著作后便要去追随,那个中年男子正叫“康有为”。

    后来太后就传载潋入了宫,连阿瑟都未跟来,载潋更是许久都不知卓义的去向了。

    想至此处载潋只觉不安,不知道自己走后阿瑟近况如何,卓义又在同文馆学习情况如何。载潋知道阿瑟请个倔强直爽,独自留在府中不知道是否会觉得别扭,更何况载潋一早便知道她心底里是不喜欢满洲亲贵的。

    载潋后悔当初被额娘离世的噩耗冲昏了头脑,什么也顾不上了,没能将阿瑟一起带进宫来,如今也不得联络。她左思右想,最终也能对静心道,“姑姑,劳您回府里一趟,替我看看姑娘如今好吗,领她一起回来吧。”

    静心二话未说就答应下来,载潋想送静心出遵义门,刚出偏殿的门却正遇见散朝而出的诸多大臣,载潋只得靠边颔首,身为女眷不敢挡了朝廷重臣的路,抬头时却正遇上病体沉重却仍旧支撑的六叔。

    载潋也许久没见过六叔了,飞奔着从台阶上跑下来,向六叔请了安后便止不住地落泪,见了长辈,总令载潋想起才刚离世的额娘。恭亲王拍了拍载潋的肩头,见她如此,也不禁跟着落起泪来,道,“潋儿,你额娘去了,你要爱惜自己。”

    载潋点了点头,关怀问道,“六叔的病,如今有起色吗?”恭亲王含着笑点点头,他自知身体已无回春之日,却安慰载潋道,“我好多了。”

    载潋听罢后心中破为宽慰,恭亲王却又问起别话来,他一直牵挂那个经由醇王府送到同文馆上进学的学生,“潋儿,那个名岳卓义的学生,如今在同文馆上都好吗?受你额娘嘱托,我时常牵挂他。”

    载潋也不知卓义在同文馆上的情况,也不敢告诉六叔,上次见到卓义时,他正如疯魔了一般痴迷于康有为的言论。为避免六叔再做过多的担心,载潋便撒了谎道,“六叔,卓义虚心进学,在同文馆一切都好,将来一定能不负六叔厚望,助益于朝廷的。”

    见六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载潋才放下心来,但片刻后却又更担心起来,她此时无比担忧卓义的情况,正要送静心走,却又忽听到孙佑良的声音,载潋见他正从隆宗门的方向而来,满脸急色地跑到自己身前来,压低了声音道,“格格,奴才今儿去宫外办些散差,回来时在外头遇见一个姑娘,她虽不认识奴才,可是见奴才是要进宫来的,就托奴才给您带句话,说岳家哥儿已十天没去过同文馆了,如今也找不到人。”

    载潋听罢后气血全往头顶上涌,连连退了两步倒在静心的怀里,她站稳后按住了孙佑良的肩喊道,“是不是个汉家姑娘,她人呢?她在哪儿?带我去!”

    孙佑良见载潋如此,竟有些惧意,只诺诺答道,“是个汉家女子,在西华门外头,奴才不知道她走了没有。”

    载潋听罢后连一句话也顾不得说,放开步子就大步向西华门跑,跑出去了很远后,才突然又回转过身,高喊着叮嘱孙佑良道,“若是皇上问起来,就说我回府了,很快就回来!”

    静心和瑛隐也匆忙跟着载潋向宫外跑,她们三人到西华门外时,在宫门外的人群中并不见阿瑟的身影,载潋心中愈发着急起来,顾不得许多,索性放声喊道,“阿瑟!阿瑟,你在这儿吗?”

    载潋左右不见阿瑟的身影,不知道她去了何处,额头上急出了一层汗,她想起额娘生前亲自为卓义作情,送去同文馆学习,还叮嘱他要好好进益,六叔在病中也尚牵挂卓义,对他寄予厚望,可卓义却如此令人失望,不禁就更焦虑愤怒。

    载潋正不知所措地站在西华门外,忽听瑛隐欣喜地大喊道,“诶格格,您看!阿瑟姑娘在那边儿呢!”

    载潋的希望如被点燃,她顺着瑛隐手指的方向去看,果然在过往人群的缝隙中看见阿瑟靠倒在一段墙下,载潋向着阿瑟狂奔,蹲在她身前将她唤醒,阿瑟睁开眼后见眼前的人是载潋,不禁伸出手来将载潋紧紧揽在自己怀里,眼含着泪花道,“格格!我总算找到您了!我都要急死了…我今日才知道,岳卓义已有十天没有去过同文馆了,就连顺叔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如今福晋也不在了,我实在不知该要怎么办,我能信任的人,也唯有您了…”

    载潋心疼阿瑟得紧,她强压住心中的焦急,将阿瑟扶起来道,“阿瑟你先起来,现在我亲自去找他,一定将他找回来。”

    瑛隐见西华门外有许多车马,便对载潋道,“格格,这儿倒是有车马,只是我们去哪儿找他呢?不如先回府吧!”

    载潋摇了摇头道,“赶在今天宫门下钥前回来,来不及先回府了…”载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忽回忆起翁同龢与皇上的对话,皇上问康有为此时可在京里,翁同龢答康有为今年进士及第,居于南海会馆。

    载潋立时茅塞顿开,叫上瑛隐三人一同往宫门外的车马处去,对车夫说要去南海会馆,随后便上了马车。

    一路上颠簸,马车一直往南城走,静心渐渐不安起来,因为京城中南城多居游民与戏子,此地又临近烟花柳巷,与八大胡同比邻,朝廷明令禁止八旗子弟厮混于南城,虽然明知故犯、来南城取乐者众多,可载潋到底只是个女辈,一行人中也没有个小厮跟随,静心提心吊胆地左右观望,生怕有人打起载潋的主意来。

    载潋却满心满念想的都是卓义,是额娘与六叔对他期望,以及自己对他的期望,只盼望能尽快见到他。

    马车停在南海会馆所在的胡同口处,载潋最先跳下了马车,阿瑟随后也下了马车,瑛隐忙着去追载潋,静心则在最后为车马结算了车马费。

    南海会馆在胡同深处,几人来到南海会馆门前时日头已渐斜,静心便催促着载潋快些回去。

    载潋站在南海会馆门外张望,也不十分确定卓义会在这里,只能抱着希望一试。载潋以门环在大门上叩了叩,半晌后便见有人来开门,站在门内的年轻人眉清目秀,见载潋站在门外,一时颇有些错愕,良久后才问道,“姑娘有何事?”

    载潋清了清嗓子,踮起脚去试图向内张望,却被另两个走来的人挡住了视线,载潋正准备好好回答眼前人的问题,忽然发觉随后走来的两人里正有一人是岳卓义。

    载潋尚没有开口说话,阿瑟已指着岳卓义大喊道,“岳卓义!你果然在这里,你明白告诉我,为什么福晋、六爷和格格费尽心力帮你,从天津接你进京,又送你进同文馆修习,你却如此不珍惜机会,跑来这里,连顺叔都不知你去向!你心里还有分毫的感恩之心吗,还记挂半分你的父亲吗?”

    岳卓义很明显没有料想到站在门外的人会是载潋和阿瑟,此时已涨红了脸,他身边有许多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此刻都围在一旁窃窃私语。

    载潋听罢阿瑟的话,只感觉更气更恼,质问岳卓义道,“卓义,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在天津时你口口声声说渴望能入同文馆学习,我与六哥看中你稳重懂事,接你一起入京,额娘为你作情,送你入同文馆学习,六叔久不过问同文馆的事了,可如今连六叔都牵挂你的学业,你却丝毫不知珍惜,你告诉我,这里究竟有什么令你着迷?能令你将理想与所学一并都辜负了!”

    岳卓义听到耳边的议论声如蜂鸣,心里已经乱极了,他知道总有一日自己的父亲或阿瑟会找到这里来,到那时他可以好好跟自己的父亲还有阿瑟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同文馆,可他没想到载潋竟然会亲自找来。

    他如何能对载潋说心里话呢,难道要告诉载潋,他厌恶同文馆里那些和载潋的哥哥们一样衣食无忧的满洲纨绔子弟吗?那里注定是无法实现他心中的抱负的。

    岳卓义听见有人在人群里问自己道,“卓义兄,从前不知道啊,兄长这是和亲贵们还有所往来,卓义兄既有此关系,老师还何愁无法上书圣上呢?”卓义还没有说半句话,又有人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在一旁笑道,“卓义兄何不为我们介绍一番,这位姑娘是谁啊?方才听她言及六叔与京师同文馆,所指莫非是…恭王爷罢?”岳卓义最不愿意让人知道与亲贵们有交集,更不愿让人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进入同文馆,不是因为自己的出色,而是因为他父亲为亲贵们效力的缘故。

    可方才阿瑟和载潋的轮番质问,早令他无地自容,他恨不能钻到缝隙里去躲起来,可他却不能,只能面对眼前的载潋和阿瑟。

    卓义被身后嘈杂的声音彻底激怒了,他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在此情此景下,他终于对载潋开口道,“格格,卓义向来感恩您的知遇之恩,可您知道吗?京师同文馆内的满洲学生不学无术,纨绔丧志,我不愿与他们为伍!仅仅学习外国文字是没有办法助益朝廷的!格格,若您也想让我好,就不要再插手我的选择,我愿意留在这里,在这里我才能够为理想而行,格格言及辜负所学与理想,那我也明白告诉您,如若回到同文馆,那才是辜负我的理想与所学!”

    载潋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卓义,不可思议地听着他的话,她不明白为何同文馆会在一朝一夕间就在卓义眼中变得一文不值。载潋只感觉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她抬起头去看了看头顶的匾额——南海会馆。

    她又想起自己心中的问题,这里到底有什么令他痴迷?

    载潋忽然感觉自己如被雷电击中,浑身颤抖,她回想起皇上在看罢过康有为著作后的神情,也被康有为深深吸引。载潋自知卓义的心智不能与皇上相同,可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是自己错了,康有为能教给他的真的比同文馆要多,是不是自己耽误了卓义的前途?

    载潋从未看过康有为的著作,也注定无法看懂书中的大道理,可她还是不解,就算康有为真如孔圣人在世,卓义也没有理由选择如此决绝的手段,不辞而别,连父亲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载潋站在门外不断质疑自己的想法,她又再次怀疑康有为,他究竟是孔圣人在世,还仅仅只是一介狂人妄人,鼓惑了一众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自己身边呢?

    皇上赏识康有为,载潋不愿意去质疑他,也知道自己没权利去质疑他,可她不理解卓义离经叛道的行为,她将这一切归结在卓义的“老师”康有为身上。载潋此时已矛盾极了。

    卓义见载潋已不再说话,愤愤又道,“格格,您回去吧!我知道您虽生为贵胄,却什么也帮不了我们!”

    阿瑟怒气冲冲地吼卓义道,“岳卓义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还有良心没有?你能进京来,遇见你如今的老师,难道格格就从来没有帮过你吗?”

    卓义本来见载潋已不再说话,火气消了大半,可此刻见阿瑟如此维护载潋,不禁更怒火中烧起来,他不明白为何阿瑟会走到今日,处处维护一个养尊处优的宗族女眷。

    岳卓义走出来两步,直直望着阿瑟的眼睛,怒气冲冲道,“刘瑟瑟,不如我明白对你讲了吧,她的确能带我进京,能送我入恭王爷开办的学校,我也同样感激她!可她能助益于我们如今所谋大业吗?她又能懂得什么呢,老师几次三番上书朝廷,只希望上书能够上达圣上,却处处受到朝廷顽固大臣阻挠,上书始终无法上达圣上,老师已经开始心灰意冷,那些处处设阻的大臣中你可知有多少是满洲守旧之人?!你还要这样处处为她说话吗,我知道她入宫后日日守在当今圣上身边,可她能做什么,她就如同那些固执守旧的人一样,你看到她的态度了,她不理解如今我们所做的事情,她只想让我按照她的意愿回到同文馆,再与那些顽固守旧的满洲子弟们相处在一起。”

    “你…!”阿瑟被卓义的话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恨不得要与他动手,载潋却已都明白了卓义的想法,他是憎恶满洲人了,是嫌弃自己为他带来不再是“帮助”,而是如今他实现理想路上的“阻碍”了。

    载潋眼含着泪花抬起头去,生怕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载潋感到无比难过寒心,像是被自己信任喜爱的弟弟辜负了,却又不知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怪谁。

    载潋知道,就连皇上都曾亲口说过“旗人糊涂呀!”这样的话。卓义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年轻人,他不喜欢那些养尊处优的满洲纨绔子弟又有什么错呢?就连载潋自己,也不喜欢那些喜好花天酒地,日日养尊处优却无所作为的旗人子弟啊。

    所以载潋知道自己不能逼迫卓义,同样也不能逼迫他懂得感恩。

    载潋一句话也没有说,抬起手去拦住了阿瑟,将她拉回到自己的身边来,轻声道,“他还年轻,或许有一天会懂的。”

    此时忽有另一名年轻的男子站出来为卓义说话,载潋听到卓义唤他为“卓如兄”,年轻男子一只手扶在门上,瞪大了双眼对载潋道,“这位格格,我不知您出自哪座府门,但我劝您,回您的府门内去折腾,这儿是南海会馆,没有您半分的容身之所!恕不远送了。”随后那名叫卓如的年轻人狠狠将门关上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来。

    载潋没有再与那扇门内的人做任何的纠缠,她走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磕磕绊绊,她的心里乱极了,她只希望是因为卓义太年轻,太急功近利才会这样,而不是因为受了康有为的言论鼓惑,才会变成今日这样。

    因为载潋在担心皇上,她知道,皇上也开始对康有为感兴趣了,已安排总理衙门大臣们传见他本人。

    载潋好害怕皇上有朝一日也会变得失去理智,载潋仅仅是想象了片刻,就已经不寒而栗,她拼命地摇头,想要甩开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不断告诉自己,皇上是天下最英明、最有决断力的人,绝不会如这些年轻人一样心智不成熟。

    载潋走到了胡同口,站在胡同口长吸了一口气,望着眼前的市井,只感觉眼泪往外涌,刘了满面。她还能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卓义时的模样,那时卓义懂事地对自己说,他向载潋行礼不仅仅因为她是醇贤亲王的女儿,而是因为从前醇贤亲王对自己的父亲有搭救之恩,他应当懂得报恩。

    可如今眼前这个卓义,载潋简直不敢再相认。载潋偷偷擦了擦自己眼里的泪水,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因为马关条约的签订刺激了天下每一颗热忱报国的心,卓义太年轻,才会如此急功近利。

    载潋赶在宫门下钥前赶回了宫中,连同阿瑟一起带回了宫里。载潋走在雨花阁与西三所的夹道上,见阿瑟惴惴不安的模样,便安慰她道,“阿瑟,如今太后不在宫中,只有皇上在宫中,咱们的万岁爷是天下最仁慈的人,你不要怕。”

    阿瑟点了点头,她默默跟在载潋身后,她知道载潋心里一定难过极了,可她却还来安慰自己。今日卓义全然不顾载潋是个才刚刚失去了母亲的人,对她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更何况卓义是她掏心掏肺真心相待的人啊。

    阿瑟忽然跑了几步,追到载潋身后,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哽咽着对载潋说道,“格格,都是我不好,当初在天津,若不是我提起,您和六爷走了,卓义该要怎么办的话,也不会有今日的事!”

    载潋心中仍然刺痛,她站在寒风阵阵的夹道上,脸上的泪早已风干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拍了拍阿瑟的手,轻声道,“阿瑟,别说了,你能在我身边我已经很知足了。”

    载潋回到养心殿时见皇上看书的随安室内仍然亮着烛灯,可自己精神状态都不好,也不敢去冒然打扰皇上看书。她知道从今后,皇上会比从前更忙于朝政。

    寇连材守在养心殿外头,看见载潋回来了,忙上前来嘘寒问暖,载潋只摇摇头,道,“我一切都好,谙达别记挂了。”

    回到偏殿后,载潋让瑛隐为阿瑟又布置了床榻,一切妥当后才独自进到里间去,载潋想起卓义的话便止不住地落泪,在伤心难过的时候往往就会想起更多伤心难过的事情,载潋又想到六叔今日对卓义的关怀,又想起卓义话中对满洲人的不屑鄙夷,更替所有对他曾抱有期望的人难过,包括自己的六哥。

    载潋见外头瑛隐三人都已经睡下了,而自己却满腹心事,无处倾诉委屈,她再次抬头望向皇上的随安室,见烛光仍然亮着,载潋生怕第一次想要自私一回,她希望皇上能是在自己委屈难过时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载潋穿上床榻边的一双布鞋,轻声跑出了偏殿,她顶着夜里呼啸的风走进养心殿,见殿内烛光温和。

    她一路向随安室走,只见随安室内唯有王商守在皇上跟前儿,其余的太监都在外头伺候着。载湉看书看得正专注,根本没有看到走进来的载潋,载潋望着皇上手里的书,见正是康有为所著的其中一本,载潋感觉心里更冰凉起来,她又向皇上走近了几步,不知道皇上发现自己擅入随安室会不会动怒。

    载湉此刻终于察觉到了走进来的载潋,他抬起头去望着神情疲倦的载潋,不知道她今日遭遇了什么,便用竹签为书做了标记,放在手旁的案上,示意王商也出去候着,拉过载潋的手来,抬头对她笑道,“怎么了,小脸儿阴沉着,遇着什么事儿了?”

    载潋一头扑进皇上怀里,不争气地一直哭,在载湉怀中断断续续哽咽道,“我知道了,以后绝不能再轻易对人掏心掏肺的好。”

    载湉心疼地抚了抚载潋的背,又问道,“怎么说这样的话,谁对不起我们潋儿了?”载潋摇了摇头,再也不想提今日的遭遇,她紧紧抱着怀中的皇上,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康有为的话真的能够尽信吗?”

    载湉忽放开了手,让载潋坐到自己并排的位置上来,低头问道,“潋儿,你是犹豫了吗?”载潋用力地摇头,望着身边的皇上道,“没有!皇上,奴才答应为皇上做的事,从不犹豫。”

    载湉再次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耐心为她解释道,“那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呢,康有为的确有他的狂妄之处,可他所提的建议,是如今可行的最好的方法了。”

    载潋紧紧抓住了载湉的手,生怕他受一点伤害,道,“我…我怕皇上,受骗。”载湉却忽然笑了,他抱着怀中的载潋,晃了晃她的身子,将头靠在载潋的头上,笑道,“怎么会,你放心吧,别胡思乱想了。”

    “那皇上答应我,要保护好自己,奴才就再不胡思乱想了。”载潋极为认真地望着载湉,而载湉却乐观得像是在哄不开心的小孩,只说最令她放心的话,他伸出手勾了勾载潋的手指,道,“拉钩,我们一定都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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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想跟大家说一声,不要把小说当成历史来看哦。

    对于我的原创人物,大家也千万不要当作历史,就让她留在我这篇虚构的小说里吧。

    这里是我的乐园也是我与故事里人物的世界,我会为他们负责的,其实就算没有人再看下去,我也会写到最后一个字。

    另外最近没什么空闲时间,所以间隔时间很长,抱歉久等了。

    最后,送给一些人,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清明。

    但最重要的还是要非常感谢一直在看的你~谢谢所有的善意。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