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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 第145节

    谢长明看完后,就着刚点起的烛火将信纸烧了,烟火味呛人,他半开窗,将那团烟拂了出去,看向一旁的盛流玉:“不能再在这待下去了,明日一定得了结这桩事。”

    盛流玉垂着眼,问他:“又出了什么事?”

    谢长明道:“明日我一个人去,你在宅子里待着,等我接你。”

    那个池子,听起来与怨鬼林的那个脱不了干系,谢长明不可能让盛流玉再去。

    盛流玉难得听话,也没多问,因为他也记得三年前的事。痛,他倒不是很怕,他怕谢长明再那么担心,便将一根略长的羽毛交给他,轻轻道:“钥匙,明天你带着这个,才能打开那个关人的地方。”

    也就是那个幻境。

    谢长明问:“原来没有你,我就不能进?”

    盛流玉点了下头,又道:“长明鸟制造出的幻境,只有我在的时候,能拉你进去,如果我不在,没有任何人能打开,即使是我父亲也不行。除非……”

    谢长明上前一步,凑到他面前问:“除非什么?”

    小长明鸟对他是不设防的,什么都愿意给他,除非给不了。

    盛流玉磕巴了一下,仰头看着谢长明,慢吞吞道:“除非……与长明鸟心意相通,夫妻同体之人也可打开,二者缺一不可。”

    谢长明“哦”了一声,问他:“怎么,我不行吗?”

    盛流玉轻轻皱眉,很不能理解似的:“你又不是女修,怎么能夫妻同体……”

    盛流玉是久居小重山的神鸟,如高山浮雪,雪白晶莹,是不知人事的,那些话都出自长明鸟血脉里继承的本能,但他并不十分明白,只隐约意识到,难道夫妻成亲后,自然而然就成为一体,连制造出来的幻境,都能辨认出这是成了亲的夫妻不成?

    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出来。

    谢长明听完也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偏头瞥着盛流玉,轻叹了一句:“傻,还是小孩子。”

    盛流玉本应该反驳的,却莫名红了脸。

    第144章 不宜出门

    第二日,谢长明一早便出了门,留下小长明鸟一人,宅子里是一贯的安静。

    大约到了巳时,宅院的大门忽然开了,走廊上响起一串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停在门前。

    停了小半刻钟,有人推开了门。

    是郑合升。

    他往里走了几步,终于得见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谢六带着的那个人倚在靠窗的软榻上,他撑着头,只露出小半张脸,一团乌发没有梳理,却很柔顺地垂在身前,只在鬓间插了支很长的翠色簪子,不知道是什么鸟类羽毛,或是点翠制作,精巧得很,但总不及那人的眉眼动人。

    在此之前,郑合升只真切见过盛流玉一眼。未修仙前,郑合升对仙子有许多美丽想象,但修仙之后,只觉得尔尔,那些人并不能算仙子,因为不能脱离凡尘。但第一次见到盛流玉时,他心中想,大约仙子也不过如此了,难怪谢六哪怕出逃也要掳走他。

    留下谢六,一是与所做之事有关,另外的一点私心,便是他想得到这个人。

    郑合升在软榻前停了半晌,都不敢走近,盛流玉也对他不理不睬,他想了许久,最后道:“你跟我吧。”

    良久,软榻上那人才抬起下巴,轻轻地问:“他很快会回来,你不是同他有盟约?不怕他和你翻脸杀了你?”

    提到谢六,郑合升明显不再如方才那样情意绵绵。盛流玉的言语中显示出他似乎并不在意谢六。也是,谁会中意一个断了自己筋脉,毁了根骨,绝了修仙之路的魔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郑合升坐到软榻另一边,冷哼了一声:“他算什么东西,一个魔修罢了,此生此世不过如此了。我同他定下约定,只不过借他杀几个人。你不必害怕,今日他出了门,已回不来了。”

    盛流玉敷衍地点了下头,他觉得自己也算是经历了人世磨难,脾气大好,听了这样的话,依旧能与郑合升虚与委蛇:“真的吗,你能杀了他?”

    郑合升的修为高深,很少被人质疑,似乎被他问到发怒,想叫这人看清形势,自己已经得到了他,谢六已死,只不过愿意给他好脸,才多同他讲几句,实际上他不愿意又能如何?

    可郑合升不耐烦地抬起头,却见日光沿着半开半合的窗户照进来,眼前这人的鬓角眉梢间映着光,至美丽,至明亮。

    他便说不出话了。

    眼前人不仅是美丽,他望向这个人时,似乎连多年来杀人的戾气都被洗涤净化,能早登极乐仙境。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郑合升不明白,即使他知道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是为了成仙,但他却那么想得到这个人,并在这种感觉里沉溺。

    就像此时,他心神动摇,目光难以移开,连语气都放缓:“当然,你不必害怕,谢六已死,他再不能囚禁你。我会对你好的。”

    盛流玉没有理会,他偏着脸,眼睛依旧是闭着的,睫毛上有一圈闪着光的弧,问他:“真的?”

    强取豪夺和心甘情愿是很不同的,郑合升站起身,凑上盛流玉身前半步,讨好似的:“当然是真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重新接骨,续脉,充盈丹田,到时候我们一起成仙。”

    盛流玉微微皱眉,似乎不太相信这话:“你是骗我吗?即使是大乘期的长老,这种事也做不到。”

    郑合升笑了,言语间有无穷的自信:“他们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我是要成仙的,他们只能等死。”

    盛流玉的面容依旧冷淡,像是什么也打动不了他,连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他低下头,恍惚间,鬓间的簪子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照亮了郑合升的眼。

    郑合升此生都没有如此昏头的时候,仿佛饮醉了酒,但又如此快活,他渴求眼前这个对自己有致命且难言的吸引力的人,就像他几百年来对成仙的渴求。

    他恳求道:“你跟我吧,我什么都会给你。”

    “对了,”郑合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盛流玉抬起头,唇角勾着一点笑,不太认真地问:“真的吗,我想要什么都可以?那些东西,是从哪来的?”

    郑合升以为他答应了,但那些承诺的来处是不可说的,他想挽住盛流玉的手,告诉他不要急,以后都会有,却忽然发现身体是如此沉重,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周围一切天翻地覆,景象全变,这不是那个房间,或许可以说,从他踏入这个房间的第一步起,这就不是他以为的地方。

    而眼前这个人,也不是他以为的那个,被谢六囚于房中,连走路都会踉跄的小公子。

    郑合升如梦初醒,拼尽全身力气猛地仰头,他看到那人立于梧桐枝上,稍稍偏头,鬓间的簪子顺势落下,化成一根轻飘飘的尾羽,上头沾着一点蓝色火光,转瞬即逝,倏忽熄灭。

    那人抬起手,尾羽被接住的一刻,又化作一支长箭。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枝头上那人于空中拉弓,灵力近乎凝成实体,弦紧弓满,他终于睁开眼。

    这是郑合升第一次看到他睁眼。

    那是一双绝无仅有,灿金色的眼瞳。

    郑合升内心惊惧,一时竟反应不过来,直到弦松开的一瞬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是长明鸟。

    盛流玉。

    盛流玉歪了歪脑袋,一点余光落在郑合升的身上,声音轻而冷:“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

    数十里外。

    谢长明摘了片叶子,慢慢地擦刀锋上的血,眼前尸横遍野,人已全部断气。

    他转过身,对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几个人道:“继续带路。”

    本来是不必出刀的,但身边还有几个凡人须得护着。小长明鸟千方百计想让他少造杀孽,这样的情意,他不能不领。

    于是,谢长明将血擦干净了,收刀入鞘,往林子深处走去。

    他一抬头,天边乌云密布,像是要有大雨倾盆。

    今日不宜出门。

    谢长明莫名地想,该早点解决这事,回去找盛流玉。

    不在他身边,总是不太放心。

    第145章 不能成仙

    谢长明领着一群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这一处果然和怨鬼林很相似,林子里高树遮天蔽日,虽然还不至于将此地笼罩得不见天日,但无数怨鬼的恨意和不甘几乎凝成实质,空气中的灵力稀薄到几乎不存在,连法术都很难施展。修仙之人尚且如此,凡人即使不需要灵力,也难以支撑。谢长明便点了盏灯,走在前面,一边驱赶怨鬼,一边继续前进。

    待走到接近最深处,谢长明不再需要他们领路,设了个能遮掩行迹的法阵,将那几个人圈在里头。他的好心不多,临走时叮嘱他们:“你们待在这,不要乱走。”

    那几个人看起来被吓得不轻,连忙答应,只求活命。

    谢长明继续往前走,越里面的鬼树生长越盛,密密麻麻,几乎到了难以行进的程度,谢长明举刀劈砍,又走了大半刻钟,才豁然开朗。

    这一处的地势极低,土地却寸草不生,泛着一种金属的红褐锈色,且土质异常松软,踏上后脚仿佛在慢慢往下陷,像是土地把人在往里拉。谢长明抬眼看去,地面上沟壑纵横交错,里头有什么在缓慢流淌着,正向四周延展,像是人的rou体上繁复错杂的血管筋脉,并逐渐被掩埋在那些鬼树下的正常泥土中。

    而正中间的那个池子与几年前谢长明遇到的那个如出一辙——那个将人的一切吞噬干净,不留丝毫痕迹的池子。

    四周安静到压抑,以谢长明的感知力都察觉不到一丝活物的气息,只有黏稠的液体缓慢流淌、堆积的细微响动。

    他抽出刀,向中间的池子走去。

    无论如何,得先毁了这里。

    谢长明停在前面,他也需要考虑后果,这些东西不放在特制的池子里,漫溢出来又会如何。

    正思忖着,池子的边缘显出一个游魂来。

    即使是修仙之人,神魂也难以脱离躯壳存活,人的灵魂是十分脆弱的,想要死而复生,须得提前布置,备下阵法,寻找合适的躯壳夺舍。

    而眼前的确实是个灵魂,至少活了三年,因为谢长明的记性很好,一眼便认出这个白胡子老道是三年前的一煎真人。

    可一煎真人早已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连神魂都不剩下。

    世上会有人连神魂都能易容的吗?

    他修行这么久,确实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仔细想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盛流玉的父亲盛百云施下的幻术,要么……

    谢长明拎着刀,稍眯了下眼,那个魂魄也看着他,谢长明慢条斯理道:“你是一煎真人。”

    准确来说,眼前这个一煎真人是未被降临的,真正的一煎真人。但有关降临的事是很难说出口的。

    一煎真人那张近乎模糊的脸露出笑,很平和道:“我只是暂住在那个躯壳中的一个。”

    谢长明怔了怔,明白了他话中想表达的意思。

    哪怕是修为再高的修士,rou身与神魂也是缺一不可,就算是谢长明,如果rou体死亡,也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入另一具身体。而能做到降临的那个,像是将人的rou体看作寄居蟹的壳,看上了它的坚硬,很容易便可夺走,给另一只没有壳的蟹。

    许先生的师兄天分极佳,前途无量,一朝被降临,如今已经是燕城城主。一煎真人的修为不算高,但在正道中似乎有些名望,可以以正当理由看守怨鬼林。

    谢长明知道他想告诉自己什么,接着问:“那,暂居躯壳里的,都还是活着的吗?”

    一煎真人露出一丝苦笑:“怎么可能?”

    他的语气里有难言的苦涩:“人修仙不就是为了长生,我动摇了,屈服了,最终保留了一丝神识,寄存在原来的躯壳中。”

    这确实是个意外。

    他继续道:“我本来藏着,后来被发现,勉强看守了那么多年怨鬼林,便又被丢到这里来。”

    言语中含糊了一些词,他只是道:“……许诺我,可以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