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8节
这些人心险恶的话他不会拿出来答她,他只是笑着说:“不瞒殿下,我馋宫里的膳食。” 小公主似乎从车厢往外挪近了,她的声音变得更清晰响亮:“原来你是个馋虫。” 班哥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我是个馋虫,殿下莫要嫌弃我吃得多。” 小公主道:“你放心好了,我宫里有个叫小宜的宫人,她一个人要吃十个人的份,饭量比别人大,力气也比别人大,我每日都有让她吃饱,从来没有饿过她。只要你不是每餐都要吃二十碗饭,我定能让你餐餐腹饱。” 班哥笑道:“那我先谢过殿下。” 小公主咯咯笑两声。 他知道她就在一门之后,说不定此刻正靠在门板上,他使劲地往里望,试图从门缝中窥到她说话的神情,可那门闭得紧,什么都看不见。 车夫悄声道:“你往哪瞧?还不快坐正了。” 班哥立马坐端正。 过了半刻,路上的尘土不再铺天盖地。 车马渐渐行至朱雀大街,像是来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宽敞洁净的大道,路上的行人逐渐变少,大片开满白花的玉兰树栽于道路两边,穿绯袍戴龟袋的官员三三两两从树下走过,戴高顶宽檐笠帽的宫人手挽竹篮嗤嗤说笑,长度及鼻的薄纱下露出一张张年轻美丽的面庞。 一队身着戎装的金吾卫自皇城而出,风风火火往外奔去。 为首一人,二十来岁的模样,着正六品骁骑尉的袍服,认出宝鸾的车驾,从马背跃下,牵马等在路边。 车夫见到是他,也停下车来。 “殿下。” 宝鸾打开车窗,露出半个脑袋:“袁二郎,是你呀,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袁鹜道:“城外发现匪贼踪迹,我奉命协同大理寺前去抓捕。” 宝鸾问:“是你前阵子说的那个柳叶杀吗?” 袁鹜道:“正是这厮。” 柳叶杀每年春天杀六人,杀人后以柳叶围缠死者脖颈,故称“柳叶杀”。大理寺立档至今已有三年,时至如今仍未捕获凶手,今年春天的柳叶已经快要萎黄,若让柳叶杀杀完第六个人,想再寻踪迹,又得等上一年。 袁鹜时常在宫外宫内两处走动,宝鸾爱听宫外的街井之事,偶尔向他问上两句,他并不避讳那些凶恶之事,但凡她问,便知无不言。 换作平时,宝鸾肯定要再多问几句,说上半个时辰,一应细节全都问出来才好,今日知他有事在身,只得强忍好奇心放了他去。 “若是抓到了,记得和我说。”宝鸾挥手,目送袁鹜骑上马离开,喊道:“袁二郎,我相信你一定能将那个柳叶杀抓捕归案。” 袁鹜回身抱拳,骑马前奔。 班哥悄声问车夫:“这人是谁?殿下似乎对他青眼有加?” 车夫道:“你说袁二郎吗?他是曲平袁家忠孝侯的后人,他哥哥袭了爵位,而他如今在十六卫当差,前不久刚晋升,现在是六品骁骑尉。” 十六卫统领各地府兵,身兼数职,其中四卫,不但负责皇城巡逻,而且还要负责长安城内治安巡逻。偶尔大理寺办案,也会请他们协同抓捕犯人。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十六卫的名头拿出来,足以令人畏惧。 班哥身在崔府数年,不常与人往来,听见十六卫的名头,又听说他是侯府出身,喃喃道:“像他这种显贵出身,大概没几年就能做大官。” 车夫嗤笑道:“小子,像袁二郎这种,连个贵字都攀不上,待你进了宫多见几个人,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达官显贵。”又道,“比如永国公,长在皇后心尖上的人,随手挥一挥都能引起轩然大波,那才是真正的显贵呢。” 说曹cao,曹cao到。 此刻马车已来至丹凤门前,壮丽的永安宫就在其后,巍峨华美,静默以待。 庞伟的丹凤门,乃是世间最壮观巨大的门,班哥情不自禁仰头恭望,先看见门,而后才看见门下立着的马车和人。 那辆马车外观奢华无比,十几个穿高腰襦裙宫人打扮的丽人挽帔翩然而立,她们随在马车周围,垂首侍立,遥遥瞧见朝宫门驶来的车驾,上前撩开车门珠帘,往里说了些什么。 顷刻,拨动的琉璃珠帘后走出一人,粉白春袍,圆领宽袖,腰系玉带,相貌极为年轻出色,眉眼风流,透出几分不羁。 车夫道:“殿下,前面是永国公。” 宝鸾连忙将车窗拉下,道:“不必停车。” 车夫为难:“只怕不行。” 宝鸾悄悄开一条门缝,丹凤门下齐邈之双臂展开做拦车状,竟要以身挡车。 齐邈之朝她喊:“小善,我知道车里是你,我都瞧见你了。” 宝鸾撅嘴,小声道:“这个无赖。” 不等车夫将车停稳,齐邈之大步上前,伸手就要打开车门:“小善,快下来,坐我的车。” 宝鸾自己开了车门,不情不愿地看着他:“我今天已经出过宫了,不会再出去。” 齐邈之道:“没让你跟我出去,你这小气鬼,还记着上回的仇呢?” 宝鸾问:“谁让你骂小宜,她都被你吓哭了,整整三天没敢吃饭。” 齐邈之啧声:“一个宫人,也值得你替她向我问罪?信不信我现在就逮她出来做成人rou叉沙包?” 宝鸾急眼:“不准你这样做!你要敢,我就……” 齐邈之问:“你就怎样?” 宝鸾气鼓脸,想说再也不理他,又觉不够凶狠,遂道:“我就打你。” 齐邈之哈哈大笑,凑上脸道:“小善是想打我左脸,还是想打我右脸?这样罢,两边各让你打一下,你同我去赴宴可好?” 宝鸾见他肯主动谢罪,心火稍稍消下,问:“赴哪里的宴?” 齐邈之道:“不是外头的宴,是宫里的宴,皇后在蓬莱殿设了乐宴。” 宝鸾犹豫间,已被齐邈之拽抱下来,不由分说将她塞进自己的马车里。 班哥握拳就要上前,齐邈之回头瞧见他,目光一扫,疑惑问:“这个灰头土脑的小子是谁?” 宝鸾从帘后伸出脑袋:“他是我的随奴。” 齐邈之道:“哦?你的随奴?”视线对上班哥那双漂亮的眼睛,眉心微蹙,上前一扯,扯开班哥包脸的罗布。 班哥整张脸落入齐邈之眼中。 浓眉乌眸,赏心悦目。 齐邈之目光一沉,语气不悦:“你就是长公主送给小善的人?崔府里那个力战昆仑奴割下异兽脑袋的小子?” 班哥道:“是。” 齐邈之越看越觉得碍眼,回马车前同身边随侍的宦官交待几句。 待上了马车,宝鸾已经后悔,正要下车,齐邈之推她回去坐好,道:“去哪?说好答应同我赴宴。” 宝鸾不喜欢在皇后面前露脸,道:“我没答应你,不去了,我的随侍第一次入宫,我带他四处逛逛。” 齐邈之漫不经心笑道:“既是你的随奴,进了宫自有人安置他,何必你亲自领他逛?” 宝鸾还要说,齐邈之道:“这次乐宴,你的太子哥哥和其他几个哥哥也在,对了,你的四兄,他也去了。” 宝鸾惊讶:“什么?” 齐邈之道:“听说是二大王特意带他去的。” 宫内人众所皆知,二皇子李世是个莽汉,一言不合就动拳头,而他最讨厌的人便是四皇子李延。 四皇子李延,是皇子中唯一一个不是皇后所出的皇子,他的母亲是个身份卑贱的宫人。李延一生下便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儿,长大成人后,一言一行,仍如五岁孩童。 旁人瞧不起的痴儿,却是宝鸾放在心上敬爱的兄长。 几个兄长之中,宝鸾同李延最好,如今听说他去赴宴,而且还是被对头李世带过去的,如何能不急? 顾不得其他事,宝鸾催促齐邈之:“我同你赴宴便是,让你的车夫快些赶路。” 齐邈之唇角扬起,点了点宝鸾的鼻尖,转身朝外,一脚踢开车夫,亲自赶车。 奢华的马车驰骋离去,很快从视野中消失。 班哥呆呆地站在丹凤门下,眉间蹙满迷茫,他忽然想起,公主还没问过他的名字。 他在心里预演过许多次,他会用最无可挑剔的笑容,将自己的名字报给她。 班哥。他叫班哥。班哥薄唇阖动,垂低眉眼,在心中落寞喊道。 第9章 傻子 蓬莱殿在太液池蓬莱岛,池面浩渺宽广,碧波粼粼,水天一色。池上几叶扁舟小船,有往来取物侍宴的宫人,亦有参宴中途出外透气歇息的客人。 此次皇家内宴,乃是皇后一时兴起,在蓬莱岛设下乐宴,抛开宫廷礼仪,任由客人来去自由,毫无半分拘束之意。 宴上鼓乐齐鸣,轻歌曼舞。许是因为此宴是皇后所设,一开宴圣人便携官员从紫宸殿赶赴而来。 与众人共饮三杯后,圣人搂着面颊醉红的皇后,道:“此情此景,倒让朕想起一句诗来。” 皇后抬手又是一杯酒含笑饮尽,问:“何诗?” 圣人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皇后并不作答,眉眼浅笑盈盈,似嗔非嗔,不动声色歪向另一侧。 底下依旧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唯有近身随侍的宦官察觉帝后之间这颇为尴尬的一幕。圣人念诗,皇后不捧场也就罢了,偏偏还有意冷落。 宦官大气不敢出,眼珠子转了又转,在圣人和皇后之间来回扫视,一时拿不住主意,不知是该先讨好圣人,还是先讨好皇后。 圣人见皇后迟迟不应声,高昂的兴致挫消几分,欲夺掉皇后手中的玉杯,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夺酒的手变成喂酒的手。 原来圣人后知后觉,蓦地想起刚才所吟之诗的后两句——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圣人手指抵着杯底,轻轻往前一推,杯沿送至皇后唇边,皇后索性拿开执杯的手,任由酒杯落入圣人掌中,由他伺候饮酒。 圣人低语道:“梓童不是那执扇苦等之人,朕亦不是那空悬高空之人。” 皇后眼波流转,温柔细语:“其实就算是一时苦等又算得了什么?明月就在头上,除了含啼垂泪外,难道就不能抬头仰望?我并未为圣人吟这诗而苦闷,我只是叹息这诗中的女子矫情懦弱,哭哭啼啼惹人厌烦。” 圣人开怀大笑,喝掉皇后杯中剩下的半杯酒,因见皇后不胜酒力,伸手一揽,牵着皇后往外而去。 这一去,便没再回乐宴。 圣人与皇后去而未返,宴上热闹未减,觥筹交错,更加潇洒自在。 二皇子李世就是在这个时候将李延拐进蓬莱殿的。 李世骗李延说,是小善邀他赴宴。 李延一听是小善邀他,毫不怀疑地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