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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记得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只记得高老大对他说的,你只管往前跑,快快地跑,不要回头,其余的事情,都有哥哥们! 所以他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不管听见了什么声音也不停步,哪怕身后终于一丝声音都没有了也不回头,哪怕马匹气力不支口吐白沫摔倒在地,他用两腿跑,喝泥水,吃虫子,他也一直在往前跑,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不记得到底是几个月升月落,终于看见了军营的栅栏,他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然而他几乎是步步爬到栅栏面前,两条腿肿的像是水囊,一步步全是血,卫兵差点用弓箭将他射成筛子,他那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就像个疯子。 可是已经晚了。 三天前,毫无防备的宁西镇被胡兵破城而入,满城屠尽。 他回来的,太迟了。 侦查兵赤狐军正面接敌,全军覆没,唯一的幸存者拼死带回最后的消息,却在第二天便被投进大牢。 城池被屠是政绩上难以磨灭的污点,为了推卸守备不足的罪名,刘太守一口咬定是赤狐军玩忽职守侦查不力,甚至可能还有通敌叛国之嫌,不然为什么胡兵会这样长驱直入,杀我国民,如入无人之境? 赤狐军最后的活人百口莫辩,历经严刑拷打,咬牙不肯承认,最后,刘太守气急败坏,要剁下他的手画上手印,以证赤狐军全员叛国。 他却忽然挣扎起来,被挖出一只眼睛都一声不吭的少年忽然惨厉大叫起来,他的声音凄惨绝望的叫刘太守都后退一步,这个已经被折磨的没有人形的少年尖声说,我认,我认! 是我一人通敌叛国,赤狐军上下俱不知情,赤狐军一百六十七人都由我一人所害,是我猪狗不如散尽天良,刘大人明察秋毫,不敢欺瞒! 后来他的记忆便又是断断续续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本以为自己会在黑漆漆的牢房里死去,可是某一天一睁开眼睛,天上大雨如注,他躺在荒野上,污浊的雨水重重砸进他的眼睛里。 他最终没有死,虽然瘸了腿,瞎了眼睛,脸上刺字,可是他到底还是活了下来,他无数次想死,可是耳边总是想起高老大的声音,他喘着粗气,说,你走,你活下去,把消息带出去,让天底下人都知道我们赤狐军没有孬种! 冬天冻坏了他两根手指,但是还是活来下来,他离开了荒芜的边塞,沿路乞讨,与狗抢食,受尽欺侮,终于回到了冀州。 春风沉醉,春柳依依,道边山茶如雪绽放,一切与他意气风发的离开时毫无变化,他裹着一件破棉袄,缩在墙角,看着秦府的大门开开合合,衣着光鲜气度雍容的人们进进出出,他们大声赞美着秦家大公子何其雅正端方,又低声叹息,只可惜有个通敌叛国的弟弟,秦大公子仕途恐怕要受不少拖累啊……就连江家小姐都受了那孽障的连累,那等容貌家世,说亲竟然艰难至此!这等畜牲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妾生子,当初生下来,大夫人便应该直接掐死! 谁也没有注意到墙角处那个头发花白的乞丐。 某一天,一辆马车停在于秦家为邻的江府门口,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下了马,见了他这个臭不可闻的乞丐,眉头一阵,手一挥,立刻便有小厮冲上来,对他拳打脚踢。 这时,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住手。” 原本拼命挣扎的老乞丐忽然安静下来。 世家佳人被丫鬟搀扶着下了车,与那俊俏的锦衣公子含笑话别,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等到锦衣公子骑马离去,她久久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黯然回过头,却正好对上一只眼睛。 丫鬟急道:“小姐,脏!” 她却摇摇头,从丫鬟手里拿过几粒碎银子,俯下身,递给他,柔和道:“老人家,别害怕,他、他只是脾气暴躁了些,并不是什么坏人,拿上这些银子,去买一身好衣服,看一看伤吧。” 那老乞丐却奇怪极了,也不说话,也不磕头,低埋着头,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银子,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跑走。 身后的声音如恶鬼追赶不休: “小姐,你看这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什么人啊!小姐,咱们回去,别理这人了!” 后来,他几乎是逃命似的逃出了冀州,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游荡,听着各处的人们谈论着西北战事,他们叹息宁西镇的惨剧,庆幸刘太守临危不惧捉出内jian,又惋惜赤狐军铮铮铁骨竟亡于小人之手,然后便言辞激烈地痛骂秦欢,此等小人,真是猪狗不如! 他缩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仰头看着高天,天高云淡,高远空旷,似乎还有人在他耳边咆哮,你走,你活下去,我们才不会白死! 他低着头,慢慢咀嚼着已经发臭的馒头,一口一口咽下去。 他抛弃了自己的名字,也放弃了从前的一切,孤僻,傲慢,尖酸,无穷无尽的恶意,在这世界上活一天是一天,放浪形骸。 然后,然后,他遇见了季青雀。 那个又疯,又怪,又一心一意信他的小姑娘。 他慢慢从回忆里清醒过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季青雀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那两根手指早就被冻坏了,没有任何知觉,她竟然也早就发现了吗? 他茫然地看着季青雀,季青雀直视着他,缓缓开口:“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就是秦欢,出卖赤狐军同僚,害宁西镇被屠,独眼,瘸腿,刺字,这不会是旁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