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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发了一圈,其余人都接了,还在那里比较,说他买的龙球牌没有品海的好。只有钟庆年摆手不要,转开去另一边的角落里抽他自己的烟。 程佩青更加觉得他这个人与众不同,跟着走过去,这一次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钟长官有没有见过中华银行发行的钞票” 钟庆年转过脸来看看他,摇摇头。 办案的探员不曾见过涉案的关键证物,听起来实在荒谬。但经过这一天的折腾,程佩青已经不觉得意外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皮夹,抽出其中的两张纸钞,都还是新的,只是被空气里的水汽浸得潮了,摸起来有一种特别熟软的手感。 钟庆年接过去看了看。程佩青给的是两张五元票,正面上方横书“中华民国军用钞票”八个字,中间印着金额,两旁注明“中华银行经理此处”经理“就是发行的意思”,“上海通用银圆”,“凭票即付”,“执此为照”,并盖着朱章。背面全是英文,有财政总长的签名。 两张钞票粗看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张盖了“样张”黑印,而另一张盖的是“伪钞”红印。 “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程佩青猜测他会怎么想,在旁解释,“这一版军钞照搬了横滨正金银行钞票的格式,只是去掉了象征封建王朝的双龙,还把年号从明治改成了皇帝纪元 4609 年……” 钟庆年听着,鼻子里出气,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程佩青也觉得儿戏,但总要为自己做事的银行辩护几句,“印钞票须得经过设计、制图、雕版,每一道工序都要花时间。但军政府急需支付各种费用,刻不容缓,所以才通过日本领事的关系,用了日本人的钞票版子。这么做,只是为了应急。” 不料钟庆年却道:“我其实不认得什么日本钞票。跟你们这样的先生不好比,我们小老百姓一向只认铜板、银洋和金条。美金或者英镑也可以,随便走进一家钱庄银行,马上可以换成真金白银。但是你们这种钞票……”香烟抿在唇间,手指弹了弹那两张军钞,“哪天要是巡捕房用这个发月俸,管它是真是假,我是不肯要的。” 只这几句话,便把两人划开了界限,程佩青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不等他开口,钟庆年已经回到案子上,又问:“你们这军钞是在哪里印的” “上海集成银公司,”程佩青回答,“用的是绘石版和证券纸,在石印机上印的。” 钟庆年用食指与拇指捏着钞票捻了捻,又换了个角度,借着天光,细看上面的文字与图案,而后缓缓道:“印钞票的事情我不懂,但你刚才说过,设计、制图、雕版,每一道工序都得花时间。你们作为正经银行,尚且觉得时间紧张,不得不借用别家的钞票版子。而这军钞发行不过几个月,伪币就已经扩散到浙江,查抄一处就是几十万,线条、颜色、纸张也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程佩青心中一动。他其实早就觉得这里面不简单,但究竟是怎样的渊源,不敢妄断,只有等抓到印制假钞的人才能搞清楚。 钟庆年说罢,把两张钞票递还。程佩青摆摆手,道:“只是样张和废票,长官留着吧,办案的时候也许用得着。” 这一回,钟庆年倒是没有拒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解开扣着的皮绳,把那两张五元纸钞夹在里面,又重新扣好,放回原处。 程佩青看着他这么做,再回想方才的对话,钟庆年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在点子上,比他今天在汇司捕房打过交道的西探都要靠谱。但他也不得不注意到钟庆年的用词,你们。 那种感觉只能说是讽刺。 军钞发行之初,颇受士绅欢迎,有不少商人和学者不惜以重金徵兑第一号。当时报纸上说,这代表着革命是人心所向。但像钟庆年这样的人,就如方才用的那个词——百姓,区别于“先生”的芸芸众生,似乎并不觉得这几张纸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跟钞票比起来,他们更愿意相信真金白银。哪怕一样都是纸,也是英美印出来的更香。 在这乱世里,这想法无可厚非。但程佩青还是想要解释,如果没有统一的货币,就没有统一的财政,也就不会有统一的政治和军事基础。这军钞是开国之后发行的第一版钞票,对于民国来说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还有,他虽然读过书,但家中也只是祖上在江苏府县做过些小官职,到了他这里早已经谈不上什么父荫,无论留学还是出社会做事,全凭自己,跟“小老百姓”并无阶级上的不同。 想说的话很多,可真要提起来,又觉得交浅言深,犯了社会上行走的大忌。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租界里的包探,听不听得懂都是个问题,不值当。 第3章 它出生了 时间已临近傍晚,华捕们喊肚皮饿。赵淮原打发底下一个小巡捕去北火车站那里的点心店买两斤牛rou水煎包,当作晚餐。包子买回来,一班人蹲在街沿吃起来。赵淮原撕下半张新闻纸,裹了几个,殷勤地给钟庆年和程佩青拿过去。 程佩青嫌油腻,无甚食欲,更觉得在街边吃东西不雅观,但又不好走开另外找地方吃夜饭,便拿了一个谢过,随便咬两口聊以充饥。 正吃着,听见叶宅内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汽车发动的声音,随后门闩一响,大门吱咯咯地打开,那部黑色福特轿车又从里面开出来。警车还在门口横着,轿车开不出去,喇叭声大作。汽车夫从车窗探出头对他们喊:“麻烦长官让一让,要出人性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