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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欣愉看别人,别人也看她,大概以为她是舞女,又觉穿着不像,只当她是刚出来做,不懂规矩,或者没钱置办。一个“克拉克·盖博”贴上来与她讲话,还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便被常兴用身体隔开,一把搡了出去。那人不知是认得常兴,还是吃到他这一下,忌惮他的力气,做出一个和平的手势,转身到别处去了。 林翼回头看见这一幕,神色未动,径自去和别人讲话。还是常兴,找了桌子让她坐下。 舞台上的歌舞表演很快就结束了,一群杂役拉出一幅银幕与放映机,说是要放电影。 灯光暗下来之前,林翼才走过来,指给钟欣愉看不远处坐着的一个女人。 “那个是……”钟欣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他笑,点了点头。 他请了谈瑛,她和知微读书的时候最喜欢的电影明星。 宾客们鼓掌,谈瑛站起来致意,有人上前送花。林翼也过去讨了一张签名照,又转回来存心对钟欣愉道:“要不要请谈小姐过来一起坐” “不要了吧,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果然窘迫。那一瞬,简直要忘了这是一座沦陷的城市,还有她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回来的。 但灯光已经暗下来了,放映机开始滚动,银幕上映出的是谈瑛主演的电影《夜奔》,讲的是反日货、反jian商、反走私的进步故事。她再一次觉得,他一定自以为猜到了她的目的,才存心安排了这一场黑色幽默。 黑暗中,光影变幻。 她看电影,林翼看着她,忽然问:“你事情找到了么” 钟欣愉点头,又摇头,如实回答:“只是个临时的位子,做不了太久。” “麦加利”他又问,自然还记得上次那个安德鲁。 “汇丰。”她纠正。 “又换了一个啊”他笑,带着伤疤的那一边眉毛扬起,不知是指银行还是男人。 钟欣愉轻声自嘲:“世道艰难,人总要吃饭的。” 对话似乎到了她想要触碰的边缘,但林翼却偏不往下继续了。 这下换做他看电影,钟欣愉看着他,终于问:“你呢生意好做吗” “都说了,眼见为实,你觉得呢”林翼反问她。 钟欣愉懂他的意思。放眼望去,周围都是体面西侨和富有的华人,一个个抽着南美运来的雪茄,饮水晶杯子里特调的鸡尾酒,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战争,更不存在匮竭的问题。 “那还有两家呢”她又问。 林翼总算不看电影了,转过来看着她。银幕折射的微光中,他的面孔那么白,眼睛又那么黑,惊艳如鬼魅。 钟欣愉说下去:“还有两家,一家在虹口四川路上,另一家在大西路,对吗” 自上海沦陷,工部局早就放弃了对这两个地方的管辖。苏州河北面的巡捕房全部关闭,整个虹口已在日本宪兵队的治下。还有大西路,是租界外面越界筑路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和平政府的地盘,“声名赫赫”的极司菲尔路 76 号就在那里。 她等着他的回答,而他竟笑了,把那句话还给她:“世道艰难,人总要吃饭的。” “我知道。”钟欣愉点点头,又问,“还有什么地方要带我去吗” 电影没有看完,林翼起身,抬手朝常兴做了个走人的手势。小常正与一个舞女打得火热,显然没想到走得这样急,一路追着他们出去,一只手还在擦唇边的胭脂。 钟欣愉以为林翼会带她去大西路。但再上车,却是往东边开。隔着车窗玻璃,她认出这是去血巷的路。 血巷,Blood alley,朱葆三路在西侨们口中的诨名。 甬帮领袖,商会会长,倘若朱先生泉下有知,大概会揭棺而起。法租界公董局第一次用一个华人的名字命名一条路,Rue Chu Pao San,本是嘉奖的意思,但这条路却变成了血巷。全上海最短的马路,只有十几个开间铺面那么长,全都是酒吧和舞场,一块钱六跳,甚至八跳,连座位都没有的“钉棚”,以及异人娼馆。离外滩不远,却是另一个天地。 钟欣愉记得,林翼他们最早经营的那家酒吧就是在这里。 这些年过去,人间已是天地翻覆,血巷却还是老样子。 宵禁的告示就贴在各家店门口,但旁边照样站着波兰和俄国来的舞女。至于此地的顾客,有万国商团的佣兵,也有临时驻防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以及各家远洋轮船公司的水手,还有更多辨不清国籍的外国阿飞,正赶着戒严之前的那几个小时一家一家地喝过去,跳过去,最后被关在哪里,便在哪里一醉到天明,就好像玩着一场疯狂的音乐椅子的游戏。 间或有执着的小侍应追出来,摊着手对某个不懂规矩的外国瘪三说:“Mr cumshaw!”,结果大多就是被人一脚踢翻在地。 甚至连此地的乞丐也上夜班,坐在被雨水化开的霓虹灯影里,敲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香烟罐子,声嘶力竭地喊:“外国老爷苦恼我!外国老爷苦恼我!” 仍旧没有任何解释,常兴把那辆林肯泊在路边。三个人下了车,走向其中一家舞场。房子有两层楼,门面却不起眼,上面只挂着英文店招,是霓虹灯管扭出的两个花体字,Lie,在雨夜里闪烁着艳粉与荧绿的光。 皮革包裹的弹簧门推开,室内灯光暧昧,人头攒动,充斥着汗液和香水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一眼看不见舞台,只听见乐队在演奏。他们走进去,到处都有人认得林翼。那些人形形色色,声声打着招呼,可名字却都叫不得。要么是底子不干净,要么是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身份。有的躲着帮派,有的躲着官差,又或许两面都见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