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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照相馆回来的第二天,是过生日的正日子,农历六月初六。 一早照例吃寿面。钟庆年在炉子上烧了水,给她们下面条,宽汤,挖一小勺猪油,切了细细碎碎的葱花,盖上一个荷包蛋,再倒一点点酱油。面条很烫,热呼呼的一大碗,她们一边吹一边吸溜吸溜地吃下去,直吃得满头大汗。 钟庆年笑看着她们,问:“接着要去做什么” “去大世界!”知微叫起来,欣愉也眯着眼睛笑。 越是不能去的地方,就越是期待。期待得越久,到了终于实现的那一天,就越恍惚到不真实。 欣愉记得门票是一角钱小洋,可以玩上一整天。门口有十二面哈哈镜,旁边贴着名字,叫“凹凸光之奇镜”。那个时候开张两年多,已经不大稀奇了。常客们大都司空见惯地走过去,只有她们这样的小孩子才会手拉着手站在镜子前面,看着彼此在镜中的映像,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长脸,一个长脚,或上下颠倒,或左右分离,笑得停不下来。 再往里面走,更发现此地大得像个宫殿。房子是曲尺形的,中间有个耍杂技的露天剧场,四周是环形廊桥,连着红宝、银门、高乐,林林总总十来个剧场。里头唱戏、唱歌、唱评弹、演魔术,还有蛇身体、三只脚、连体人这样的怪胎秀,总之什么都有。 廊桥上有各种游艺项目,坐风车、拉杠铃、击电棒、打弹子、套金刚、钓王八、吹橡皮牛。 廊桥下面有小吃摊,还可以骑小毛驴。知微要吃绿豆糕,又说要骑驴。父亲也难得挥霍一次,全部都答应。赶驴人好心,把她们算作一个,只收一角钱让坐了一回。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铁笼子一样的电梯,门口总是排着长队,一笼一笼地送人上八层塔楼去看风景。 她们一层楼一层楼地玩上去,看见驻场的小京班在演西游记,锣鼓打得喧天响。但隔壁却又是唱越剧的,咿咿呀呀地传过来。 剧场前面位子已经坐满,来晚了的人都站着看戏。她们太矮了,总是被挡住。父亲把她们抱起来,被后面人搡了两下抗议。欣愉有些不好意思,知微却很得意,高高扬着头望着舞台。 白天没有名角儿登场,布景、行头都不太好,做的也都是武戏,配戏的龙套更是跑江湖的武行,罄哐罄哐图个热闹罢了。 第一出演的是花果山,六只小猴子翻滚出来,都是孩子演的,穿一样的行头,画一样的脸,身材却千奇百怪。个子高的也就十来岁的样子,矮的跟欣愉知微她们差不多。排在最中间的那个已经练得很好,手里耍着五色旗,满场伏虎跳,还会凌空踢花枪。可角落里一只胖猴崽却一看就知道是才学的,跟斗翻到一半,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这么硬凑在一起,十分滑稽。她们看得哈哈大笑,黏着不肯走。 再到下一场,总算坐到位子,台上演的是《三请樊梨花》。这一天能称得上角儿的正好就只有这么一个刀马旦,全套点翠的头面,穿蟒扎靠,戴了翎子,脸画得艳若桃花,一双凤眼斜飞入鬓,目光随着功架流转,能唱、能念、能做、能打,又叫她们看得入了迷。 从剧场出来,已经是午后了。 父亲带着她们上塔楼,在那里买了一杯酸梅汤给她们吃。你一口我一口,知微只晓得记着轮次,不要谁多了,或者谁少了。还是欣愉问:“阿爸你要不要” 钟庆年笑着摇摇头,揉了一把她的顶发,走开几步,点了一支烟。 正是盛夏,天空中云舒云卷,风吹来海上丰沛的水汽,高处难得的凉爽。他微微俯身,手肘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出神。 后来,隔了许多年,钟欣愉每次尝到乌梅的味道,总是会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父亲眼角的细纹。 接下去的事就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是玩得太疯,她起初只是伏在父亲肩上歇一歇,没想到就这样睡过去,最后是被抱着回家的。 但后来忆起当时,知微却总是说:“那天睡着的人其实是我,你是拖着阿爸的衣角走回去的。” 欣愉觉得不对,她分明记得那腻腻的汗意,温热的风,父亲宽实的肩膀,艳阳下闭着眼睛都能看到的一片金黄。以及醒来时,发现脸上和手上黏黏的痕迹,舔一下,还是甜的,是酸梅汤的味道。 可再转念,又是不一样的画面。她同样也记得自己拖着父亲的衣角,走过宽阔的敏体尼荫路和爱多亚路。那时,路边只有些碗口粗的小树,树荫还很细碎,午后耀目的阳光坦坦荡荡地洒下来,晒得她双颊发烫。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她也不确定了。 只记得那天夜里,父亲拿出新书包,还有新买的白羊毫笔,一块砚台和一截子徽墨,说是送给她们的寿礼。她们把文具装进书包,再把书包背在身上,对着玻璃窗照自己的影子,想看看是不是也像那些上学的大孩子一样神气。 又隔了几天,父亲带她们去培华学堂考小学。 学堂里的先生问她们几岁可认得字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话说得很和气,也不是什么难答的题。欣愉却紧张得想吐,还好有知微握着她的手,才让她镇定了一点。可过后知微又要笑她,说:“这有什么好怕的” 但不管怎么样,她们还是拿到了培华学堂的蓝布校徽,就连过生日拍的照片也洗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