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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孩子没有班主管着,也偷偷睁眼看她,可惜左边眉骨受伤的地方肿得老大,眼皮子整个耷拉下来,只能勉强开一条线,再加上脸上又是油彩又是血,简直哭笑难辨,唯目光灼灼,倒像在说:我偏就活着,你奈我何 欣愉只好紧紧拉住知微,生怕她又疯起来一脚踩下去。 两下里大人达成共识,事情算是暂时解决。班主带着几个徒弟,抬上担架走了。钟庆年也跟巡捕房里从前的同僚打过招呼,领着欣愉和知微离开。 天已经黑下来,三个人走回坟山路弄堂,走得匆忙且沉默。两个孩子都知道父亲动了气,欣愉一路心情忐忑,不晓得知微得挨怎样的责罚。知微也意识到自己这回闯的祸比从前都要大,没敢说那句口头禅:下次再也不敢了。 一进家门,钟庆年便翻出家里所有的现钱,不够。又下去找二房东商量借了些,承诺发了薪水归还。 欣愉和知微趴在楼梯壁板上听着下面的对话,二房东家老太太看到她们,促狭地凑上来说:“又闯祸了要被倷阿爸打啦~”那口气不晓得是玩笑,还是幸灾乐祸。 小京班那边也是心急,他们这里钱才刚凑齐,讨债的已经来了。 钟庆年听到有人在天井里跟邻所隔壁打听他们家,出门下楼,见是跑龙套的男孩子,一大一小。小的那个就是最早抓住欣愉的敦实男孩,此时看到知微,竟漏出一丝怯意。知微便也存心盯着他看,看得他不敢抬头。 钟庆年却很和气,如数给了钱,又问他俩的名字。 “他叫常六儿。”知微插嘴。 钟庆年没理她,还是问两个男孩:“有没有去看过大夫伤治得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常六张张嘴没说出话,旁边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已经按照班主关照的回答:“去了,大夫说是要缝起来,还得上药。” “那个受伤的孩子叫什么几岁了”钟庆年接着问,倒像是在跟他们聊天。 “伊叫林一,是我们大阿哥,对我特别好……”常六也渐活泛些,缩缩鼻涕,说出他们姓名的来历。 戏班子里向来只有角儿才有名字,底下没起艺名儿的小徒弟都只留着一个姓,再按照排行一、二、三、四、五、六地叫着。被知微戳伤的那个大孩子姓林,也才十一岁,在小徒弟里排第一,所以叫林一。常六自己个儿姓常,排第六,所以叫常六。 欣愉站在楼梯口听着他们在天井里说话,忽然领会了父亲的用意,是为了让知微明白,她弄伤的是一个人,有名有姓,吃着饭,过着日子,活生生的人。 她想跟知微说说这个道理,可知微却笑了,说你看到他们穿的衣裳没有 衣裳怎么了欣愉不懂。 知微脸上带着饶有兴味的表情,说几个演猴儿戏的穿的都一样,是面粉袋子改的,福新厂的牌子还在上面印着呢! 欣愉恍然大悟,想起林一身上灰不灰白不白的短褂和灯笼裤,以及裤腿上那个洗淡了的印记。哪怕在那样的时候,知微注意到的还是这些细节,而非人的本身。 第16章 上海99 又下过一场雨之后,梧桐落光了枯叶,上海便入了冬,钟欣愉开始在汇丰银行上班。 外汇科的写字间在银行大楼的第四层。交易员坐正对外滩的那一边,女秘书和低阶职员一起坐在另一边一个长条形的大房间里,从窗口望出去,是后面的副楼、金库以及仓房。 室内摆着一列一列的写字桌,每张上面都有一台科罗纳牌打字机和一盏黄铜架子绿色灯罩的台灯。 1879 年,爱迪生发明灯泡。到了 1909 年,美国人麦克法丁给灯泡加了个绿灯罩,起名 Emeralite Desk Lamp,绿碧玺台灯。后来因为银行夜班最多,这种灯又被称作 Green Bankers Lamp,银行家台灯。 钟欣愉清楚地记得,曾经有人预言,这盏灯会是她与“银行家”之间唯一的联系。 之所以这么讲,是为了劝她不要学金融。就算一定要学,等到毕了业,也务必找一间学校去教书。 对于女人来说,教师和产科医生是唯二不吃亏的职业。理由简单明了,这两项工作对付的是孩子和女人。 银行却截然不同,简直就是在男人堆里抢饭吃,抢的还是最戳他们心经的东西——铜钿。 说这番话的人,其实就是知微。 回想当时,钟欣愉只觉得讽刺。知微好像看得比谁都明白,自己却第一个扎进去,毫不留情地抢着最戳男人心经的东西。 但她后来也曾无数次地记起这几句话,比如在沪江以及宾州的大学里,还有在华盛顿的时候,又比如此时此地。 洋行已经算是女职员多的地方了,且薪水也比别处更好,但正对黄浦江的写字间里坐着的的确全部都是男人。 其中当然也包括外汇科的主办交易员。此人姓冯,名字叫冯云谦,年纪不过三十岁出头。之所以早早高升到这个位子上,除去本人美国留学的文凭,还因为此地现任的买办也姓冯,是他的伯父。 所谓买办,是有皇上那会儿留下来的规矩,洋行在华做生意须有华人协理,是为买办。而成为买办需要入股,且通外语,行事规矩也和华商有很多不同。自从上海开埠,这份职业的壁垒就渐渐竖立起来,以至于变成了“世袭罔替”。银钱业中尤为明显,沪上各大外国银行里的买办一职始终就在几个家族手里转来转去,彼此之间不是叔伯兄弟,便是姻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