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耳语传说
廖苕货之所以对冬子那样羞辱,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在气愤与嫉妒的双重压力下,苕货用最彻底的方式,摧毁了冬子的一切心理基础。俗话说:骂人无好言,打架无好拳。 事关容城旧事,隐约地在人们耳语的世界里,闪烁其辞。人们如此费力地猜测那件事,其实兴趣点并不在冬子身上,因为,冬子虽然是当事人,但不具备作为主角的条件。 从传播学的规律上看,一个没有新闻价值的人,没有违反常规的动作,都不会产生传播效应。比如,你报道一个富翁今天赚了一万块钱,根本没有人感兴趣。但如果你报道一个穷人,今天在街上捡了一万块钱,那就是新闻了。如果,这个人捡了钱,还把它还给了失主,那就是大新闻,可以上报纸电台,甚至值得政府给他发个锦旗来表彰。 一切违背常识的可能性,都是人们期待的。因为人生如此平凡、生活如此乏味,那些突破常识的娱乐,才能够作为人生色彩的味精。俗话说:看戏不怕台高。起哄架秧子的事,是大街小巷最好的娱乐。 而众人称之标杆的葛校长,大街小巷充满着他正能量的传说,他学生众多,尤其在容钢,几乎无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在他身上,这个传说,就变得别有意趣。 有很多版本,如同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各有各的理解。但这些理解,只能存在于某些人偶尔的耳语中。 在中国传统的社区里,不管是封闭的乡村还是相对内卷化的城镇,有一种亚文化始终存在,那就是私下的评价体系。这个评价体系支撑着当地人的人生观,复杂的评价关系中,人们给自己的行为方式与心理预期,寻找定位。 你自认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与别人评价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往往只有在耳语的世界里,才能显现出来。 不要以为耳语只存在于街头巷尾,在某种程度上,对模糊的事实再加工,也是文学的功能。当然,加工出来的影响力,就与嫁接能力的高低有关,与传播的方式及艺术有关了。 耳语是一种语言的艺术,与相声相比,它主要追求的不是人们的笑声,而是一种心理认同感。分享秘密,是人们增进友谊的一种方式。而分享这种猜测部分的秘密时,人们总要加一句:“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以此,来增加秘密的仪式感。 当然文学与传说,不是用来增加友谊的。它往往是作者推销自己三观的放大器。比如三国演义,硬把一个英雄的曹cao,写成了一个jian雄,并形成了大部分中国人几百年来的文化记忆。最经典的例子,也是一个传说。有人传说,《西游记》是道家人物写出来的,用以污蔑佛教;反之,《封神演义》是佛家人物推出来,污蔑道教的。 有人还举出了大量的证明。比如西游记里面,许多妖魔鬼怪,其实都是菩萨的仆从或者身边人,而唐僧迂腐得让人讨厌,也是批驳佛家的思想。而《封神演义》中,道家所追求的神仙们,很多都是世间作恶的人物。甚至,道家最为推崇的女娲娘娘,也成了报复商王的元凶。 其实,对历史文化的解构,让普通人有了平等的快感。人们追求平等的天性,最便宜的方法,是在故事或者传说中完成。 普通人无法改变自己与高人们在物质、地位、名望等显性的具备社会客观性的差距,人们要与大人物们平等,总喜欢找精神层面的平衡。普通人承认,自己的学识、能力、功绩、财富,比不上高人。但,高人也是人做的,心理上,恐怕跟自己还是一样的。 从总体上说,每个人都是普通人。所谓高贵的心灵,并不是天生的,只是源于特殊的成长环境所造就。而普通人不愿意相信,特殊环境造就了特殊的人,他们还喜欢相信,即使一个人老了,精神世界与自己也是一样的。 他们耳语中总有一句台词:“人都是一样的”。 其实,独立人格的人,本身就是社会的特殊现象,尤其在中国这个几千年内卷封闭的社会中,是很难得的,也就很难让人理解。 比如,有个贪官被抓了,就有人感叹:“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这一生吃不完穿不完,怎么还要贪呢?” 其实,这种思维有点局限。对于普通人来说,吃与穿是挣钱的目的。但对于那些已经有钱的人来说,挣大钱,还有新的欲望,比如为子女打物质基础。自己拥有不退的影响力,保持支配权的快乐等,都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 还有的道德标杆,一生都是在被质疑中度过的。有人总觉得,某些人的壮举是假的,因为自己做不到。凡是自己做不到的事,别人肯定也做不到。如果他做到了,要么事实假了,要么有其它原因。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认识论上是有道理的。因为,人们不愿意相信自己不理解的东西。 不要试图理解与自己精神层次不一样的人,因为精神境界的高低差距,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比物质世界还要大。比如,有一种人,就从来不相信和尚是真吃素的,因为他觉得,不吃rou,简直在世界上白活。 其实,对于已经长期遵守戒律的和尚来说,吃rou,等于给他们苦刑。有的和尚在建国后被迫还俗,还结婚生子,但依然把吃素的习惯,保留到终身。 孔子当年,甚至被自己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子路误解,因为南子的事情。南子美出了名,也妖出了名。孔子几次找她商量政事,子路就猜测了。子路以为老师肯定被美色所诱惑了,对老师提出批评。 作为血气方刚的年轻的猛男子路,他这样想肯定是用将心比心的办法得出的结论。这事搞得孔子被迫用诅咒发誓的方式,在子路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此事被记载在论语中,可见是多么严重。 更何况,我们这个社会中,绝大部分的人,精神境界根本比不上子路的。 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但我们普通人,总爱将心比心,误以为用自己的认识方式来比较别人的心理状态,是比较可信的。其实,这是一个误解,夏虫不可以语冰,就是这个意思。况且,人们能够清醒认识自己吗? 那个传说已经二十年了,虽然越来越淡漠,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但遇上相关偶发事件,还是会被人提起。 这个偶发事件,发生了两起。葛校长一生为人的光芒,人们如同看太阳一样,总有人在寻找那个黑子。 陈师傅去世,他所在分厂的职工,大部分都已经去了,其中就有少数人,在事后悄悄嘀咕:葛校长也亲自来了呢。 耳语的内容语焉不详,但有几个方向。第一个方向是,葛校长对陈师傅一家真是太好了,陈师傅的婚姻有他的功劳,陈师傅收养的儿子,也有他的功劳。就连陈师傅去世,也是他亲自率领全家人来帮忙。这说明,他们之间,肯定有不寻常的关系或者恩情。 从这个思路上耳语的人,大多是肯定葛校长的为人的。大家都不得不承认,葛校长帮助过的人和事是太多了,只不过对陈师傅一家更好些而已。当然,陈师傅也是个好人,按死者为大的传统,大家不免回顾了陈师傅的好。 还有一个方向,就比较叵测。就是为什么?有人猜测,是因为那个孝子,陈冬的关系。因为陈冬是葛校长格外关注的人,甚至,把他当家人照顾,拿小葛老师的照顾名额,让冬子上了容高,这就很不一般。要知道,葛校长虽然老做好事,但很少给人开后门。是不是这个原因呢?耳语者们都不说答案,甚至有几个人谈到此处时,双方用疑惑或者心照不鲜的目光,互相有一种交换秘密的欣慰。 其实,这个思路在二十年前都有,只是近年很少提及了。最终,到了芦花去世,这事才被很多人翻了出来。当时,参加葬礼的,廖苕货的妈,也在场,听了一个大约。 廖苕货的妈,曾经跟陈师父一个分厂工作,当然,这两次葬礼她都去了,也都看见了葛校长。但是,第一次去,那种消息传播范围极其有限,她根本没机会听到。第二次,被她听到了。 当然,最开始,这个消息还是让她震惊的。太具有颠覆感了,虽然她不信,但不意味着她没有兴趣。她与丈夫都当过葛校长的学生,这种故事与当年的印象之反差,足以让平静的生活,有某种跳动感。 到了这个年纪,她与丈夫已经没有太多互动了。丈夫在炼钢高炉上班,重体力活,回到家喝点酒,脾气就大一点。偶尔对孩子吼叫对她粗暴,她都差不多习惯了。最近两年,为孩子的事,他们之间,唯一的沟通就是互相埋怨。 她总怪他对孩子的教育方式有问题,不是打就是骂,导致孩子今天不仅没成才,连做正经的人,都有问题。孩子在外面混的事,他们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孩子有暴力倾向,爱撒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从小养成的,也是受父母影响的。 而廖师傅,也就是廖苕货他爸,反过来骂她,说她教育孩子的时间最多,也有精力。平时只晓得娇惯,不晓得管教,才有今天这个样子。 除了因为孩子的事争吵,两人好久没有共同的话题了。上床不说话,背对背睡觉。 而这次她打听到的细节,让她觉得,这个话题,丈夫肯定感兴趣。回到家,丈夫刚刚下班回来,她赶快做了点菜,在丈夫喝酒的时候,谈起了这个。 “那边事办完了?”廖师傅难得主动跟妻子说话:“哎,苦命的人呢,那半大小子,怎么办哟。”廖师傅滋了一口酒,感叹起来。 “不是有葛校长一家关照吗?亏不了他的,况且,这次芦花入土,还不是葛校长一家帮忙?对不对?”苕货妈说到。 “这是好事做到底啊。”廖师傅又咪了一口。 “其实,我听说,那冬子跟葛校长一家的事,还有更深的一层,我原来也没听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这样说,就会更引起老公的重视。因为,这种只说题目不说内容的半截话,如同那句有名的台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就是勾引听话人兴趣的。 “不是冬子吧,是说芦花吧?芦花是流浪过来的,是桂老师收留下来的,最后介绍给陈师傅的,这个,大家都知道啊?”廖师傅倒直来直去,喝酒的廖师傅觉得,仅凭这一条,葛校长家跟陈师傅一家关系好,就有合理解释了。 这个事,廖师傅两口子都明白。当年芦花刚到容城时,他们也刚参加工作,葛校长与桂老师两口子,还住在子弟校宿舍,他们都在子弟校教书。据说芦花老家是河南那边的,父母得病死了,来容城找舅舅,结果舅舅没找到,人就变成无家可归了。 其实,桂老师是在厂门口发现她的,发现这个脏兮兮的姑娘有些不同寻常,就多问了几句。原来是来投奔舅舅的,舅舅是这厂里的职工。谁知道,桂老师带着她到厂里人事部查找这个人时,才发觉,她舅舅前几年,已经去世了。 姑娘走投无路,但桂老师知道她的情况后,就跟葛校长商量,收留了她,并且找到附属企业,安排她暂时在汽水厂上班。后来,同样是孤儿的陈师傅,也没找对象,在桂老师的撮合下,他们就结婚了。 这就算是第一次帮他们家,后面他俩的后事,也是葛校长一家在帮忙,这就是所谓的“帮人帮到底”了。 “不是,不是因为芦花,我还听到一个说法,是因为他们那个儿子,叫陈冬的那个。” 廖师傅说到:“他们就这一个儿子,名字什么的不重要,你一说是陈师傅的儿子,我都有印象。怎么啦?” 看到丈夫好好奇,这种被重视的感觉,让妻子很是兴奋。自己说话,很少有今天这样,让丈夫眼神放光了。 “我也是听说,不一定就是。我猜也不一定对,是那些乱嚼的人编的。” “你倒是说啊,磨磨叽叽的,不想说就不说,莫耽误我喝酒!” “好好,我说。这也是罗姐跟黄姐两个说悄悄话,我听的隔壁信。她们说,冬子不是陈师傅亲生的,是捡来的,来是葛校长捡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所谓的罗姐与黄姐,其实原来也是汽水厂的人,早就下岗了,但她们的丈夫跟廖师傅是同事,平时也算认识。 “这两个女人,爱传闲话,少跟她们交道。” “所以我就没插言呢。我只是无意中听了一些,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丈夫并没有继续问,只是端着小杯子望着妻子,妻子知道,丈夫已经很感兴趣,甚至忘记了喝酒了。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丈夫重视自己的感觉。 “其实吧,她们原来跟芦花是汽水厂一起的,当然知道的情况比我多些。她们说,芦花当年根本没有怀孕的经历,怎么就突然生出一个孩子来了呢?要是怀过的人,半年前都出怀了,怎么没动静?当时,孩子出来时,芦花也没得奶,总是买牛奶喂孩子,这是芦花自己说的。当时同事就有人问过芦花,孩子是不是她自己生的,芦花还给人使眼色,让人保密。” 廖师傅听到这里时,放下了杯子,他觉得,这如此细节清晰的事情,说不定,是真的。 “其实嘛,孩子不是芦花亲生的,这个在汽水厂的人都知道,芦花为人厚道,也就没人说这事。但今天我听到的是,与葛校长有关系,这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怎么又扯到葛校长呢?”廖师傅的兴趣就更大了。葛校长是他尊敬的老师,当年自己成绩不太好,只读到初中。但是葛校长从来没有罚过他,只是鼓励他,即使批评,也只是引导性的。比如,他当年当过体育委员,有一次逃学出去,家里和学校找了半天才把他找回来。 他回到葛校长办公室时,以为葛校长即使不罚他,至少也要骂他几句。谁知道,葛校长却对他说:“小廖啊,你是班干部,要做好的表率啊,知道吗?” 这句话,让廖师傅记得一生。从小调皮,父母不会这样对他。长大后读书,成绩不太好,其他老师对他也是批评为主。因为他身体结实,喜欢体育,跑步还可以,所以葛校长建议他当了个体育委员。这是他这一生来,当过最正规的干部了。 而在自己犯错,所有人都恨不得打他一顿的时候,葛校长还拿他当班干部,还鼓励他作表率。当时,他真是羞得无地自容,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违反过纪律。在廖师傅的心中,葛校长,从来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大写的人,甚至当成一个可以为人表率的人。这个鼓励,温暖着在高炉面前工作的廖师傅,让他始终觉得,自己的经历中,总有一段是闪光的。而点亮自己的,正是葛老师,后来的葛校长。 “她们也是听子弟校的人说的。说是那天早上,葛校长家有婴儿的哭声,但过了半天,这婴儿的哭声就不在了。但也就是在那天芦花请了一个月的假,她有孩子了。这不是巧合是什么呢?” 廖师傅也感到疑惑,毕竟容城只有那么大,历史上的事,总会有见证人。这事,如果要细问,肯定是有结果的。但,没人这么无聊,公开打听别人的隐私。 其实,好多所谓的传说,只是一个误会,只要有人专门认真打听,完全可以真相大白。但这事没人打听,就完全活在别人的猜测中,更显扑朔迷离了。当然,就是这种扑朔迷离有加工的空间与想象的机会,所以,更有传播力。 人们都喜欢看传奇,尤其对于名人的传奇,这是人类隐私癖的表现。 “好,那我问你,葛校长全家,当时都住在子弟校,他家三个女儿,有过怀孕的迹象吗?在那个时段?” 当然没有,那时,葛校长家的情况,就在他们身边。葛校长家住在老师家属楼一楼由南向北数第三套,刚好在中间。因为整个老师家属楼就在学校里面,学生或者家长都看得到。况且,葛校长家的事,作为曾经的学生,当然是很关注的。 “当然没有,他当时的情况,我们都清楚。如果出现哪个女儿或者儿媳妇怀孕了没生下孩子来,那不是个大新闻,全城人不一定知道,但全校人肯定知道了,对不对?” 妻子的推断很有道理,廖师傅点了点头,说到:“或许是葛校长家捡的一个孩子送给芦花他们养的,毕竟,当年陈师傅跟芦花结婚几年没怀上,这你也知道。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冬子子,肯定不是葛校长家的孩子。当然,如果你听到的是真的,那也可以推断,当然只是推测,冬子也不是芦花和陈师傅亲生的孩子。” 他们只能凭有限的资料,推断到这里了,况且,这些资料是否可靠,并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但这个推断的基本结论,对他们并不重要。这并没有摧毁葛校长在他们心目中,那块道德高地。 只是说,对于一个现象,有了个合理的解释。芦花与陈师傅,从来把葛校长家,走得像自家亲戚那样亲。原来的解释是,他们都是外来户,在容城没有亲戚可走,况且,葛校长一家对他们特别关照。 这冬子的事情,只不过给这个理由,加上了一个重砝码,并不改变关系的性质。 此时,廖师傅突然意识到什么了。“好像,陈师傅的儿子,那个叫冬子的,跟咱家苕货,同过学?” 苕货妈听到这里时突然一拍大腿,仿佛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里屋喊到:“苕货起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