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罗哥说黑
处于这个嘈杂装修商场内,冬子体会到什么叫乱。前面所说的钱乱,这是冬子能够处理的。但后面的几个乱,冬子却只能接受。 比如声音杂乱。那边电锯地锯三合板,为拼接柜台造型而响;混合着手执电砂轮切割瓷砖的声音,那落地的声响让冬子听到,这位师傅把一块瓷砖敲坏了。 还有射钉枪那毫无节奏的扑滋声,以及空气机的电噪声,还有气体释放时,让人联想到大货车的汽刹,尖厉而刺激。电焊的声音是平铺过来的,伴随着光,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地都是小星星。 倒是铺地板时,那橡皮锤敲瓷砖时发出的声音,好像有可预期的节奏,但由于频率太低,总会淹没在突出其来的机械声音之中了。 但最让人注意力无法集中的声音,还是人们的喊叫。为了在噪声环境里传达出内容,人们竞相提高了说话的分贝,几乎成了高音比赛。当然,最占便宜的,还是女的。那黄姐进来时,只用了一句,就让整个一楼的人听到了。 “小陈,叫工人出来吃饭!” 她从三嫂处敲订了好几份盒饭,送了过来。当然不可能在商场一楼吃,必须带到商场外的几个石墩子那里吃饭。这几天,冬子天天盯在工地里,必须赶快进度。因为,传说中,厂家的代表过些天就要过来了,谈代理合同的事。 之所以不能在装修现场吃,还有其它几个原因。第一就是空气太乱,灰尘太大。尤其是在这些灰尘里,还有大量装修材料散发的甲醛以及油漆的味道,不仅倒胃口,而且对人体相当有害。 最乱的还不止这些。冬子向黄姐说到:“今天早上,矬子又来了,还带了几个人过来,好像是他们一伙的,欺负对面那两家外地人开的柜台。” “他还敢找你麻烦吗?”黄姐问到,因为矬子既然知道这冬子是代表自已装修,他没那大胆子,欺负到自己头上来。 “矬子不敢,但他那一伙有个家伙过来过。他先递给我一根烟,我没接,他说我不给他面子,我说我不会。” “那他是什么意思?” “这是套路,我见过。如果接了烟,接下来,就必须买他的货了”冬子说到:“据其他人说,他们是来推销沙子的。不过,本地商户,他不敢硬来,还是先递支烟,探探口风。” 冬子经过这一段时间在装修工地,知道,沙石水泥等基本装修材料,社会上混的人,总在做这些材料的强卖生意。虽然他不敢随便欺负本地人,但外地人,就是吃亏了。 冬子对付这种人的办法,一是躲,尽量不跟他们说话,甚至故意溜走。另一种办法,实在躲不开了,就说自己是打工的,作不了主,有事得问罗老板。罗老板在本地混这么多年,大小的地痞,总得给他些面子。这也就是矬子虽然来了,却不敢自己面对冬子的原因,但他还是找了个兄弟试探了一下,不过,冬子没接条。 这事已经发生过多起了,冬子本人,就接触了两三拨人,看来还不是一伙的。基于对当年容城的苕货与跛子的交往,冬子对这些人,光从气质与作派上,就可以迅速作出判断。 晚上回店子比较早,黄姐又买了几个菜,嘴上说是给冬子加餐,慰劳他的辛苦,实际上,是罗哥好久没吃到冬子的菜了,并且,他自己想喝点酒。 扯到关于黑势力的问题,罗哥酒劲一上来,居然讲出许多体会来,让冬子大开眼界。 “要说呢,从我出社会开始,就有在社会上混的家伙了,打了不少交道。混混们,最喜欢我们这城乡和厂街结合部了。”罗哥突然问冬子:“你知道为么事吗?” 冬子根本没发现这个规律,所以只得说到:“我年轻,还是听罗哥多教育。” 罗哥听到这话,很是高兴,好为人师的状态在酒精下显得很嗨。“这原因嘛就多了。我想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个,就是发展太快。大家都在挣钱,所以大家手里有了余钱,就有人想打主意的。况且,我们这地方,从近几年情况看,拆迁多,建筑工地多,又面临长江,所以沙霸石霸多,毕竟这些材料的取得,根本不需要技术含量。小陈,记住,凡是技术含量不高的东西,就会面临恶性竞争。而低水平的恶性竞争中,就容易产生黑恶势力。” 在罗哥的解释下,冬子终于明白了这段话的意义。低水平市场中,从采沙采石,到水货服装市场,根本不需要任何技术,入行几乎零门槛。正因为好入行,所以进入的人就多,竞争就大。怎么竞争呢?因为没技术含量,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使用最没技术含量的武力了。武力,是年轻人都具备的,所以,也是最没技术含量的能力。两者合一块,混混的人员解决了,市场也解决了。 “那么,还有其它原因吗?” “那第二个原因,估计就是治安体系的问题了。你想,城乡结合部,派出所的警力与治安人员的配备,肯定比不上中心城区,面积大,事情多,警察少,这就给了混混们极大的空间。再加上,混混们很少直接砍人的,都是打一些隐藏的胁迫性的擦边球。比如,他给你取烟,你如果接了,他就说你们是朋友关系,买他的沙,纯属照顾。” 冬子笔到:“他们那沙,又贵,还不能用。因为没淘好,根本不是标准的粗河砂,混入了大量的细沙与泥巴,用不了。” “对啊,明显吃亏的事,因为金额小,你也不好举报。就是警察来了,他说你们是朋友,只是互相照顾给面子,你要承认这事,那你承认不承认,你吃了他的烟?” 冬子知道,这也是个办法。你有勇气拒绝人家递过来的糖衣炮弹,他一般不会过分惹你。如果你当时为了给人面子在受恐吓中把烟接下来,他就量定你好欺负。然后,莫名其妙倒一堆沙在你柜台前,第二天,来找你收沙子钱。 “厂街结合部是什么原因呢?”冬子对这事最感兴趣。因为,他在容城的家,就是厂街结合部,而他在老家所接触的混混,也在这些地方。 “其实就是治安体系的问题。比如咱们在武钢边上,在院墙内,就武钢公安处管。院墙外,是青山公安分局管。那么,在墙两边流窜作案的人,是哪个抓哪个管呢?这种特点,在火车站也常见,也有这种原因。” 冬子想到,自已家就是院墙以外,自己两次进派出所,都是街道的派出所,而不是厂里的公安处。 “第三嘛,就是与外来人口有关。”罗哥不等冬子问,他开始主动介绍了。“我们这地方,近几年来的外来人口,不说那些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就是沿街的店铺,各个商场与超市以及餐饮,还有做钢材生意的,开运输汽车的,外来人口非常多。你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吧?” 冬子本人就属于外来人口,但冬子肯定感觉得到,这条街上做事的,大约有三分之一都是外来人口。包括菜场卖菜的也有许多外来人口。其实,冬子要找的于燕,如果还在青山,也是外来人口的一员。 “外来人口,因为不熟悉,没关系,容易受混混们的威肋,混混来钱就容易,也就助长了他们势力的壮大。” 冬子觉得,罗哥虽然文化并不高,但这一二三的水平,已经赶得上一个领导讲话了。这些知识,并不是书上学来的,是他在社会上几十年的阅历,观察与思考而来。 “那这些混混,比如像矬子那样,我一眼就能够看出,但今天那个给我递烟的,长得白净,好像还有点礼貌,看样子不像是街上混的人啊?” 这正是冬子要细细探究的内容,如果能够对他们进行提着的判断,是躲开他们的首要条件。 罗哥站起向来,松了松皮带。而黄姐虽然没喝酒,但吃菜时,好像也喜欢听罗哥吹这种牛,表现得像一个学生样,激发了罗哥的表现欲。他居然搂了搂袖子,表示出大干一场的状态,结果,只拿起了一根筷子,筷子头在桌了点了几下,然后才慢悠悠地说起了他的大文章。 “要认识他们,我曾经给我前老板,就是做钢材生意那个百万富翁讲过。这些知道,也是听卢所长喝酒时给我说的,权威吧?” 当然,派出所所长所总结的,肯定权威。罗哥所说的卢所长,已经不是这条街的所长了,他已经高升到区公安分局,当副局长去了。但这街上熟悉他的人,还是习惯性地把他叫所长,显得亲热。 “卢所长说得专业些,我形容得土些,但意思是一样的。”罗哥拿出所长来压场子,得到了黄姐与冬子的肃然。 第一个特点,一眼看穿。那就是大金链子脖上戴,纹身青龙在背上,或者手上纹“忍”字的。第二个特点,是态度,说话声音大,蛮横粗暴,要故意让人听到。第三个特点,是身上或者车上,总要带个管制刀具或者棍棒的。这属于外形特点。 冬子问到:“这看起来像个坏人样,不是找公安来注意他们吗?” “公安是少数人,管得过来,况且,他们看见公安,不做坏事就行了。他们故意显摆这些特点,是专门来吓唬老百姓的。这种吓唬,有时还真起作用。一般人不会为了钱跟人拼命。” 当然罗哥还介绍了另一个特点,就是他们喜欢天黑了出来混。所谓昼伏夜出,在夜宵摊等公共场所成群结伙、惹是生非的。冬子当然理解这事,因为他父亲就给他说过。 罗哥还介绍了,混混们喜欢参与的经营范围,以及他们的经营方式,这可给冬子长了眼。 社会闲散人员参与开发商征地拆迁,以摆队形、站场子等形式威胁、恐吓征地拆迁对象的。控制土方、沙石、钢材等材料市场价格,存在明显不符合市场规律经营行为的。在一定范围内独揽建设工程、商品供应的。 这些冬子都在近段时间商场装修时,见过,应该不陌生。但罗哥随后介绍的内容,倒是听起来新鲜。 强行介入酒店、娱乐场所的酒水、食品等供应的。在各类市场中,为争夺业务而追逐、拦截、恐吓当事人,并经常更换从业人员的。在娱乐场所中存在卖yin嫖娼、赌博、吸食注射毒品情形的。以接受他人委托为名讨要债务,采用贴身跟随、逗留债务人住所、短期非法拘禁等手段逼债讨债的。ktv、酒吧等场所以内保人员身份在处置场所内发生纠纷时肆意侵害他人合法权益。 冬子问到:“这不是传说中有黄赌毒的地方吗?” “你以为呢?不凭武力,咋挣黑钱?”罗哥继续介绍到,还有一些帮人平事的人,也有大量混混参与。 比如在纠纷、伤害类警情处置中,报警人称有社会闲散人员参与其中的。在外来人员聚集区域,以所谓个人影响力私下调停各类纠纷的。 “卢所长也介绍过,他们打击的方式和对象,其实,公安出警,都是有准备的,有针对性的,绝对不会听见风就是雨。” 冬子进过派出所,总有一种感觉,派出所喜欢随便抓人,有点不太相信罗哥所说,但罗哥把下面的个观点一摆,冬子却信服了。 公安在判断这人是否有黑恶势力参与的依据,也有一些特点。比如有赌博等涉黑涉恶违法犯罪前科,且当前无固定职业或稳定经济来源、多次反复出入境的。在医院、私人诊所等医疗机构接诊过程中,发现有刀伤、枪伤等可疑情形的。外来人员以亲缘、地缘为纽带拉帮结派,排挤他人在一定区域从事美容美发、足浴等经营的。 这些行当的特殊性,让他们的暴力有了使用的收益,罗哥分析也其中的经济运行模式,冬子觉得有道理。 看到黄姐与冬子在这个话题上,露出很强的兴趣,罗哥此时感觉自己就是派出所的卢所长了,所以官腔也就更为明显,用词也更加正规起来。 混混们收钱的方式,可以说是层出不穷。有的以管理费、卫生费等为名,向经营业主强行摊派或收取费用。有的在娱乐场所中控制多名“失足人员”,频繁更换服务场所。有的在宾馆、浴室、ktv等休闲娱乐场所发放小卡片,为客人提供色情服务。有的在广场、商场、停车场等公共场所散发、张贴追讨债务、私人调查、贷款担保等小广告的。有的在工程建设招投标过程中,招、投标方恶意串标或投标人相互勾结进行围标。有的因各类纠纷引发砸玻璃窗、损毁门锁、随意喷涂、破坏监控等。 还有些特点,冬子从来没听过,但却是公安判断的依据。比如下面几点: 有的人无正当经济来源的却驾驶豪车、经常出入酒店等高档消费场所的,当然拆迁户出外。在一定范围内多次向企事业主、经营户强行推销茶叶、红酒、礼品高附加值等商品行为的。以过生日、搬家、公司开张等各种理由摆酒宴客,强行索要礼金的。在酒店、娱乐场所长期挂单、强行消费的。本地人员突然异常举家搬迁或下落不明的。 冬子问到:“这最后一条,是什么意思呢?” “基本上是犯了大事了,怕被查,出去躲风头的。” “那我碰到这种情况,该及时报警吗?” 罗哥很有把握地挥了挥手,然后喝完手中杯子的白酒,才慢吞吞地说到:“一般情况,你躲开就行,或者给我打电话。要知道,如果混混是本地人,一般不会惹我的。毕竟本乡本土,他不过分,我也不能讨那个嫌。但是,他如果太过分,非要跟我结仇,那我找警察,他也许不怕,但我找他的家,他怕不怕?” 是这个道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不可能为了自己当混混,把父母与妻儿的安定都不顾了。更何况,本地人要治你,办法有的是。 “那要是外地来的势力呢?” “一般没有这种情况,他也得有本地的兄弟才行。要知道,在这个地方,他势力再大也是少数人。如果把本地人惹烦了,集体起来对抗,他是走不长的,更何况,还有公安撑腰。但是,还有一种情况,我就不好说了。” 黄姐也有些急了:“还有惹不得的?” “当然,有一种人,刀口上挣钱,职业犯罪团伙,他们已经有些案底了,只求挣快钱,捞一把就跑。或者势力特别大,甚至跟官员都勾兑过,这就不好惹了。这种团伙,一般集中在高利润团伙,根本不会找小老百姓的麻烦,他们要挣大钱,才舍得冒坐牢的风险的。我们这些人,根本上不了人家的法眼。” 冬子问到:“他们一般做什么大生意呢?” “我跟你举例吧,贩毒算不算,利润翻倍的事。这些家伙,当头的,一抓住就得死,怎么惹?还有就是那些抢占承包大工程的,养的队伍都是好几十人,甚至还有放冷枪的,为什么这么投入?因为利润大啊。如果上千万的工程,他抢来了,一转手,上百万的利润就到手了,所以才拼命。这种人,根本惹不到我们头上来的。” 冬子听到这,心里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这世界,怎么有这种亡命之徒。虽然对方并不屑于惹自己,但这种人,怎么就打不绝呢? 但话并没有问出口,而黄姐却说到:“你说贩毒,怕也是卖给有钱人,普通人跟本支撑不了。我看,那个矬子,就像是吸毒的。我都看出来了,他爹妈怎么就不怀疑呢?” “他爹妈太老实,这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爹妈不愿意相信儿子到了这一步,他们宁愿相信儿子在跟大老板做生意。” 冬子冒出一个不太好的想法,问到:“那他老大,莫非是贩毒的?” “这是死罪的事,我怎么知道?如果我晓得,那公安岂不也晓得了?不过,我觉得,矬子这样搞,已经跟黑沾边了,跟毒也沾上,恐怕下场不好哟。” 冬子问到:“不是有戒毒所嘛,他父母要是聪明人,就直接把他送到戒毒所,不就行了?” 罗哥看了看冬子,有一种过来人的高傲:“你太天真了,小陈。你想,毒品如果那么好戒,怎么成了万恶之首?况且,戒毒所,只能帮你身体上控制毒品的作用。但是,吸毒的人,身体已经受伤了,据卢所长说,那是中枢神经受伤,不会恢复的,只能控制。身体都好不了,何况心理?有人说,身体好戒律,心瘾难戒。只要出来,那社会上只有要一丝找到毒品的可能,他都想找,因为他需要那种快感。更何况,老贩子一勾引,他不就上勾了?” 黄姐突然说到:“我明白了,老李,就是李雯她爸,当时在缅甸,除了别人的勾引,还与别人有意引导的环境有关,对不对?” “第一次是做笼子套上他,你有了第一次,你就成了别人的市场了,第二次以至于最终,你就成了人家挣钱的机器,人家岂肯放过你?况且,你要是能够戒掉,那人家挣谁的钱去?” 罗哥这话说起来很轻松,却让冬子感受到恐惧。他想象了一下,当年李雯的父亲在缅甸的处境,觉得自己如果是他,估计也不能幸免。 一旦入虎口,百死莫赎身。对于毒品这东西,一次也不能碰。但是,如果有人设计要陷害你,你怎么办? 冬子开始对社会上交友的情况,有了一种警惕。原来他以为,只要自己热情诚恳,就不会有朋友害他。但现在听来,有心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社会的复杂性,在没有家庭保护之下,在没有经验的冬子独自闯荡江湖的时刻,罗哥这一番话,对冬子今后的人生,尤其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