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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浦宁

    大年初七早上四点,赵一如拿着收拾好的行李去汽车站。

    关于这个安排,只能说槽多无口,她不知该从哪儿抱怨起。

    根源是她申请了一份远在浦宁的实习——自从除夕那晚回来,她就想着,既然下学期没什么课,那无论如何要找点事情做,而且最好离开东洲。

    看到本地一家小型基金会在做留守儿童关爱工作、还在招募实习生,她赶紧报了名,发简历时还特意附上了几篇自己写过的课程论文。

    电话面试流程非常之快,当她被录取后、知道自己即将要去的地方是浦宁时,不禁会心一笑——相逢的人会再重逢,原来地方也一样。

    美好的部分到此结束。

    接下来她发现,如果要大年初七上午九点准时报到,那么最晚四点就要出门,赶上五点从东洲市发出的客车。

    于是就有了凌晨叁点起床的她。她根本不是会早睡的人,前一晚检查门窗和处理不能久存的食物之后,上了床迟迟睡不着,叁点闹钟响的时候,她感觉几乎和没睡一样。起来糊弄了一点早饭,关掉家中线路,穿上厚实的东大卫衣就出门了。

    四点的街道漆黑寂静,几乎熬了个大夜的她拉着箱子去路口等车。城北不比其他地方,没有早餐车这种温暖人心的东西,街上唯一冒热气的,就是她自己。

    在出租车上打盹不止、又在大巴上沉沉睡去几个小时之后,她没有看一眼沿途风景就到了浦宁。此时天空刚刚大亮不久。

    怎么说呢,如果光看骨架,浦宁还是夏天来的样子——一如既往连绵起伏看不到出路的山,山坳里一个简朴的县城,因为环境所限根本无法外拓,从县城散射状地分出去很多条通往山沟的路,是连接着山民们和城市的命脉。其中最宽的一条命脉,就是通往东洲的路。

    但如果看血rou,现在的浦宁和去年看到的完全不同——因为去年来的时候正是植被茂盛、物产丰饶的时候,一年之中这样的好日子没有几天。现在是冬末,正好赶上最萧条的当口,大片光秃秃的山和林地,衬得房屋也一律灰扑扑,山间泥泞的道路像大地的静脉曲张一样狰狞,

    报到处在县郊的两栋房子里,可能是基金会租下的,一进门,“国中国”的感觉扑面而来,虽然是在县里,但几位工作人员无不呈现出身在东洲市区写字楼的状态,身穿时髦户外品牌的棉服或卫衣,下身一水的legging配雪靴,一边对着电脑打字、一边戴着蓝牙耳机通话,甚至“办公室”里还有一台浓缩咖啡机!宛如“变形记”剧组安排了一群白领来浦宁。

    “嘿,赵一如对吗?”一个头发极短的女生走过来,“给!”

    说着扔给她一颗浓缩咖啡胶囊。

    “新人来的第一天会有一颗”,她针织衫下瘦削的肩膀轻轻一耸,姿态轻盈随性,“往后每人一周只有两颗”。

    她走路速度非常快,赵一如赶紧跟上她来到另一间办公室——其实就是用木杆撑起凉席、组成屏风隔出来的一小块空间。

    “请把咖啡留给需要的同事吧”,赵一如交出那颗胶囊,她基本不喝咖啡,更不会用胶囊机,“我不需要咖啡就可以开始干活”。

    说着,她伸出手:“你是柳韬姐吧,我认得出你的声音”。

    柳韬爽朗的笑声响起:“什么姐不姐,叫我柳条吧,她们看我瘦,都这么叫我”。

    柳条实至名归,的确纤细修长,走路带风,像春风拂柳,但又比垂柳坚韧得多。

    “别急,今天先了解了解情况、安顿下来”,说完她带赵一如去宿舍放行李。

    说是宿舍,其实就是“办公室”对面的那栋平房,整个团队都是女生,平房里十几张门板搭出了一个大通铺,很像古装剧里的丫鬟房。另外还剩一些空间用来摆放箱子和脸盆一类的生活用品。赵一如挑了最里面的位置放下东西,摘下围巾迭好放在属于自己的铺位上。

    “这里…不能做饭是吗?”她知道这份实习一个月才能回城一次,所以准备万全,一次性内裤和袜子管够,卫生巾牙线这种消耗品也囤了富余的量,但是食物没法囤。

    “有口电饭锅”,柳条指着角落那台无人问津的机器,“当然你也可以搭土灶”。

    啊,这个还真的难道自己了,赵一如心想,她毕竟不是辛未然。

    “不过县里有一家餐馆,每天统一给我们送盒饭”,柳条似乎对吃不热衷,提起盒饭已然很满足。

    “好的,我现在随时可以开始工作!”赵一如拿起背包,示意自己可以去办公室了。

    “哈哈哈哈!你是这么多实习生里态度最积极的一个”,柳条还是爽朗的笑声,一边转头往外走,一边向赵一如介绍工作。

    留守儿童关爱是个大工程,从吃穿用度到医疗卫生、行为心理,如果要方方面面兼顾到,那几乎等于为孩子们当家长,工作量可想而知,而且还不一定有成效。

    柳条团队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能量,她们做的工作更具辅助性:孩子们正常吃饭上学有政府负责,日用物资有大型基金会筹集,驻在浦宁的人,负责的是对接物资的投放,跟进实际需求的变化,算是打通慈善界的“最后一公里”吧。

    因为工作内容琐碎,也没什么光鲜的慈善活动可参加,整个办公室的氛围就显得比较奇特:要说闲,大家这个点至少都坐在办公室里,但要说忙,确实也没见有什么大任务,几个姑娘甚至“众筹”了一杯咖啡——用某个人的额度,领了咖啡分着喝,边喝边聊。

    “你的工作和她们不一样”,柳条看赵一如略显困惑,解释道。

    她递给赵一如一迭资料,是浦宁县内几十个留守儿童比较集中的村庄,每一个的人口、位置、学校情况,都已经做了记录。

    “这是我自己在工作期间收集的”,她摊摊手,“你也知道,留守儿童的生活,不仅仅是吃饭穿衣,他们也有社会化的需求,有和城里孩子一样的心理发育”。

    日常生活和基础医疗,是比较易于量化的,但是人的心理和行为,是不容易统一管理的。

    “我不认为性知识对这些孩子们来说,是‘何不食rou糜’”,柳条狡黠一笑,“你去探访就知道,这些孩子们的心智,和东洲市区的没有差别”。

    赵一如的任务,就是协助调查留守儿童们的性观念——包含性别理念、两性知识、对性行为的理解等等——她和柳条都相信,只有在更了解情况的基础上,才能找到孩子们真正需要的。

    “你今天刚来,就先完善一下问卷,下午叁点给我,我们过一下”,柳条交代完,就去忙别的事情了。

    说实话,在这里实习,还是比较自由的。赵一如可以选择留在办公室,也可以去宿舍床上躺着办公——当然,宿舍没有wifi,甚至可以坐在院子里生火露天办公——浪不浪漫不好说,但是真的冷。

    多番比较之下,她和同事们一样,选择了留在办公室。

    中午的盒饭是统一的两素一荤,今天菜色是炒白菜、炒菠菜和土豆rou片。赵一如觉得味道还不错,毕竟落后县城还没被料理包攻陷,盒饭是实实在在现做的。

    下午两点多,一位同事突然站起来,对大家说了声“我下班啦”,就离开了办公室。

    她离开了又能去哪儿呢?也就是回几步之遥的宿舍吧。

    但自从第一个人破冰,后继者就自然而然地跟上。不一会儿,团队里所有人都离开了办公室。

    赵一如一看时间,正好叁点。

    “柳条…”她还在习惯这个称呼,“问卷我准备好了”。

    “你肯定觉得奇怪吧”,柳条大方击中她的困惑,“咱们这儿工作日的活不多,大家平常就早点下班了,周末才是忙的时候”。

    “好的明白”,她原本只想埋头干活不问闲事,没想到被人看出了好奇,有些不好意思。

    柳条过了一遍问卷,加了几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问题,示意她明天就可以开工,并且叮嘱她:

    “问卷记在心里,千万不要拿出来一条条问,那是下下策”。

    “选择孩子们最放松的时候,不要直接问,有时候为了获得B问题的答案,你需要问临近的问题A和C,让他们自己把思路引到B上,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要珍惜这个机会,市区的学校是很难开放给我们这样的独立研究人员的”。

    末了,她还是不放心,说:

    “算了,这周我陪你,就当见习吧”。

    赵一如点头——想到有柳条陪伴,虽然不能说就万事大吉了,但也总能安心一些。

    下午叁点多就下班,白领jiejie们回到宿舍休息了一阵,开始集体瑜伽,等到赵一如也下班,她们已经开始收拾垫子准备去县城里吃饭了。

    “Hi小赵,一起去呗”,一位圆脸jiejie招呼她。

    老实说,赵一如其实不想去。但毕竟这是出来工作、不是选美,大家也没有恶意,再加上柳条在一旁使了个眼色,她心想反正自己横竖要吃饭,同去也无妨。

    圆脸jiejie热情地揽过她的肩膀,一行人顶着寒风就出去了,只有柳条留在宿舍吃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