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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不知道吧,之前有个码头工人差点被打到半死,上报纸后引起了很多人的同情,这人起初支支吾吾说自己是被鬼打的,来了记者调查后,他却莫名其妙傻了,一句利索的话也说不出,只一个劲儿的说自己冤枉,事情上报之后,警方后来介入了, 给出的调查结果是管他的头头误以为他偷钱,才将他打了一顿。我本来也深信不疑,但这件事情过后,有次我出门坐船,听见码头的工人在聊天时说,那人从医院出来没多久就死在了街头。”他顿了顿,又说:“你猜,他死在了哪里?” 何聿秀眉头皱了起来,心里有了个猜测,便见陈安东说:“发现他尸体的地方就在离大世界最近的那条堆满杂物的废弃巷子里,据说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有很多伤,舌头都被人剪烂了,墙上有很多他的血,尤其有奇怪的两横,是他临死前弄上去的,有人是那是寻常的两道血印子,也有人说那是‘二’。” 何聿秀有一会儿没说话,陈安东这番描述让他想到了许多血腥画面,他甚至隐隐觉得有一些反胃。陈安东见他神色不对,又连忙说:“不过这些我也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就是真的,何先生不必全信,这民间的小道消息总是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 他说着,忽然顿了顿,有些好奇地问何聿秀:“对了,何先生怎么突然打听起这个了?” 何聿秀咳了几声,挑挑拣拣把他和黄二之间的纠葛给他说了个大概,略去了红丸一事,只说了说先前那黄二叩门求画和后来他羞辱自己的事情。陈安东听后非常生气:“荒唐,这人竟敢做出这种事,求画不成便这样肆意报复,手段未免太卑劣。” 何聿秀没接话。 陈安东又说:“这等恶徒真是害人不浅,就应该被关起来,先生逃出来后怎么没报警?” “报警?”何聿秀喝了口水,想到那黄二的痞子模样,深深皱了下眉。 “报了警又能怎样,他那种人,真会反思道歉吗?” 陈安东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么个理,他叹了口气:“那就这样放过他?” 何聿秀被他问的愣了一下,他摩挲着手中的杯子,盯着一处开始发呆了。 刚被黄二羞辱的时候,他满心只想着报仇。可眼下清醒之后,他却开始犹豫了。 放过他,心如芒刺。 打回去,买通一些打手,趁着夜色,趁他不备,绑了他,将他打得遍体是伤,让人跪在地上求饶。 那他和黄二又有什么区别? 那股子憋闷的感觉又出现了,上一次这样无奈,还是那鉴定专家打着权威的名义,在王陆屛家里假公济私的时候。 他在这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普通,没有通天的本事、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恶人在外面逍遥法外,自由自在,做尽坏事,而他除了和朋友义愤填膺地痛骂几声,竟再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种情绪持续了有一会儿,陈安东也发现了他的不对。 “何先生在想什么?” 何聿秀说:“在想我这样的美术家生在这个世道有什么用,不会拿刀、不会使枪,旁人打我我打不过,旁人骂我我也只能驳几句,许多事情都无法参与,只能旁观,死了之后能留下的,不过是几张纸、几幅绢,也不过是一把火便能烧没的,这样想想,我真是没用极了。” 陈安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一声。 何聿秀问他:“你笑什么?” 陈安东说:“原来何先生这样的画家也会想自己有没有用啊?” 何聿秀于是看他:“怎么,你也想过?” 陈安东点点头,随即笑了一声:“我是挣扎了许久,才接受了自己并无大用,不过是个寻常人这个现实的。” “后来我想…”他起身站到窗边,指着外头来来走走的人,说:“外面这么多的人,大家来来往往、走走停停,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活着一定要很有用吗?活着就是为了活着罢了,有的人活着已经足够费劲了。” 何聿秀心里被触动了一下。 “况且,画画怎么会没用呢…”陈安东拿起一幅卷轴,在桌上铺开,他看着上面的山山水水,手指在上面轻轻点过,说:“这些山、这些水,这些矾头水口,何先生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何聿秀看着那幅山水,嘴角勾了勾,他想起了那山、那水以及那时的自己。 那时在想什么呢… 王微的画论就在嘴边,他垂眸看着自己的画,语速很慢,但却几乎是脱口而出:“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灵亡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及,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 他说的很慢,神色也正经起来,陈安东笑了笑,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问他:“既然何先生都说到太虚了,那么神游太虚需要门槛,这点何先生是认还是不认?” 何聿秀点点头。 “既然如此…”陈安东又指了指那幅画,笑道:“这便是那太虚的门槛了。” 何聿秀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只觉这话无比温暖。他笑了笑,胸中郁垒,一朝涤尽。 “陈先生真会安慰人。”他说。 陈安东笑了笑,说:“是你的画会安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