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上 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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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之南遗憾道:“早知道我代你举牌了。” 陈桑榆叹气:“跟它欠了点缘分。” 太夫人韩金枝是陈桑榆的同乡,韩家在宁波赫赫有名,后人捐资修葺过韩氏宗祠。宗祠种有银杏和枫树,秋天时尤为繁茂,中学时代,陈桑榆和朋友们经常去游玩。 陈桑榆此次回国,是陪她最好的朋友过生日,她说:“他屋后种了几棵梅花,所以想把《南枝春早图》拍下来送他,没拍到,今天另外买了一件礼物。” 那边响起催促登机的广播提示,叶之南道别:“下次来云州再聚。” 天热了起来,叶之南从冰箱里取出一罐铁罐酒酿,忽地想起丁文海。乐有薇上次玉器杂项拍卖会,丁文海送了花篮,这次来了现场,是后悔了吧。 有幸和乐有薇相守,是丁文海的泼天大运,他却背叛她了,那一定是他此生做过最糟糕的决定。叶之南发出信息:“小乐在哪里?” 乐有薇输入密码进门:“师兄能帮我个忙吗?” 叶之南正等着她说出曾元浩的名字,乐有薇却只说起慈善拍卖晚会,团队成员执行得很辛苦,最花费精力的《南枝春早图》却流拍了:“公司能不能象征性给点表彰?通报表扬就行。” 叶之南已有安排:“上午来公司,我就找过万琴,让她给佳宁她们发放奖金,下周就能收到。” 乐有薇倒水烧茶,拼命找些事情来做,但室内气氛沉重,她只好拼命找些话来说:“中午和夏至见面,他要去日本谈《赵城金藏》,师兄稍后也会去吧?” 叶之南说:“我有别的事。谢东风下周就接管业务了,《赵城金藏》作为他上任第一件大事来抓。” 谢东风在业内是响当当的人物,乐有薇问东问西,叶之南见她不提曾元浩,索性直说:“小乐,公司门口发生那样的恶性.事件,开除了就是。” 曾元浩是人力专员,万琴的嫡系,仅凭一份模糊的监控视频就开了他,他和万琴都不会善罢甘休。小人难缠,何必让叶之南闹心,乐有薇倒了一杯茶给他:“这点小事师兄就别费心了,我有办法。” 叶之南知道她不想让他和万琴发生争执,但那又如何,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算什么事。他说:“他申请劳动仲裁,跟公司对簿公堂,我们也奉陪到底。” 乐有薇坚持说:“自己报仇才痛快。早说过我睚眦必报,你不想看看我怎么办到吗?” 睚眦之怨必报这话不好听,其实前面还有一句,叶之南喝了几口茶,放下茶杯:“一饭之德必偿。小乐,送郑好去读书,不是补偿她对我的情感,只是,善待你的人,我想善待他们。” 这意思很明确,郑家的恩,他会跟她一起报。乐有薇说:“郑好跟我说过了,她感觉受不起。” 叶之南说:“受得起。郑好是可造之材,就是对人生太缺乏规划了。以前就让她继续读书,她惰性重,现在既然是我的员工,就能给她一点外在压力了,你把这些话都转告给她。” 叶之南注视着乐有薇,眼神明亮,一瞬间她心跳快了几秒。长久以来,为了扛起生活,她总摆出一副见神杀神的样子,但叶之南对她好,对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很好。 想想这世上,有几个人总是一团热心,事事为她着想?郑家三口,乐有薇都给过回报,但惟独对待叶之南,她总在躲避他的情意。但他尊重她,努力把各个环节都铺排妥当,想为彼此谋求一个平和的未来。 想要落泪的感觉是如此明晰,怎么办,难道就此沉溺吗?但是,沉溺多好啊。摩天轮上那一晚,这些天,乐有薇不知回想了多少次。 第74章 叶之南看着乐有薇,她侧过头,下意识扯散了头发,似乎想要藏住泪水。那一头长发浓密又蓬松,日光下泛着光泽,他想去抱她,但她还没准备好,还在挣扎,他也只能找些别的话说。 优才计划分两方面,一是针对郑好这样的潜力员工,给予培养学习机会,二是联合画廊老板张茂林,做个支持年轻艺术家的活动。 张茂林对此已经进行了两年多,叶之南太忙,只能做些辅助工作,等谢东风正式就位,他会把主要精力放在优才计划上,挖掘和扶持当代艺术界的新锐力量。 一谈起工作,乐有薇就自在多了:“非营利性质?” “对,公益项目。”叶之南打交道的大型国际金融公司,比如唐烨辰的飞晨资本之类,每年都会拿出资金,支持体育、教育、扶贫、医疗,或者艺术,其实相当于承袭中国历史上贵族养门客的传统。叶之南和张茂林以艺术结交,所以一起做点相关事宜,他还打算拉上刘亚成等老友入伙。 乐有薇在张茂林的画廊做兼职就发现,市场越来越认可年轻一代,他们不贵,基础又庞大,持续带来新鲜感。她听得很感兴趣:“投资把宝押在年轻人身上,是正确选择,未来一定会有回报。” 叶之南却说既然是公益项目,就不追求利润,最主要是激励新一代艺术家,让他们不因在市场遇冷而终止艺术创作。他们通过作品表达当代现实中国,这是身为创作者的可贵自觉,值得尊重和扶持。 乐有薇为自己的功利想法失笑:“明白了,我们所处的时代,也会成为‘古代’。《清明上河图》在宋代也是当代艺术。”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领地,值得被记录保存,既是在记录当今,也在创造历史。叶之南眼中笑意分明,乐有薇本想对他提起齐染,但若是《秋意浓》那种,不提也罢。齐染前几天说过,在创作花在燃系列第二幅《茶花请上茶》了,她想看到新作再说。 乐有薇把话头咽下去,叶之南知道她想推介齐染。当他得知齐染的油画《秋意浓》为乐有薇惹了祸事,就留意到这个画家了。 昨晚的慈善拍卖晚会结束,叶之南找了齐染。齐染保有艺术家的风范,对他很平淡,说她和男朋友要去长途旅行,回云州再约见。 叶之南抬腕看时间:“我和谢东风还得谈点事,晚上一起吃饭,还在逸庭轩可以吗?” 叶之南殷殷期盼的目光,让乐有薇怀疑他想求婚,说出在会场没说出来的话,她顿感虚弱:“明天想回家,今天晚上要和郑好逛街,给她爸妈买礼物。” 叶之南眼中一暗,乐有薇心一牵一牵地痛着,生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快速地按下去。 师兄有那么多事要做,不能拖他后腿。先去治病,回来和他默然相爱,并肩战斗。乐有薇跑向办公桌,拿起《南枝春早图》:“流拍了,归师兄了。” 叶之南走来:“上午问过桑榆,还有没有意向,晚了一步。要是昨天开拍之前,跟她沟通就好了。” 乐有薇的手不自知地撑着桌沿,自成一国的防御姿态:“她是谁?” 叶之南说:“价格出到36万那位,她竞拍我才看到她。” 乐有薇记得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身姿娇贵袅娜,一度也是他的女伴吗? 叶之南察觉她的想法,笑着解释:“早年是同行,品云轩的当家花旦,没两年就改行做电子商务了。” 乐有薇想起来了,她在财经网上看过陈桑榆的照片:“她好像做到了维兰网的副总裁,后来怎么辞职了?网上都说她跟网站大老板的儿子结婚了。” 叶之南说:“以讹传讹,前年在美国见过她一次,她男朋友是她的帆船教练。她从网站辞职就是跑去考帆船证书了,你跟她倒是很有共同语言。” 陈桑榆是浙江宁波人,家里经营古玩城,叶之南以前在她的拍卖会上,拍过几件小玩意儿,略有点私交。后来陈桑榆跳槽去了深圳,还改了行,来往少了。在维兰网工作数年后,陈桑榆出了国,长居于海上,皮筏帆船一一学来,江海寄余生的典范。 叶之南端详着《南枝春早图》:“我再问问别人吧。” 流拍了,再让人接手,将来他又得拿人情还了,乐有薇轻笑:“不行。中午就想好了,要送给师兄。” 两人最近单独相处,动不动就僵住了,乐有薇难得恢复常态,叶之南便也放平心态:“为什么?” 乐有薇说:“要不是师兄和豹哥合力抬价格,把《白雪翠荷图》抬到5万块,场子没那么快热起来。” 叶之南笑:“我们是真喜欢它。小乐,开场前我就想把它拍下来送给阿豹。” 《白雪翠荷图》并非取材于名画,是梅子的个人创作,它画面怪异,冰天雪地里,荷叶幽绿,如同绿碗盛白雪。乐有薇猜测这件绣品是梅子的内心写照,她盲了一只眼睛,此生此世,都回不去明眸皓齿的少女时代了,就像大雪里满池碧荷,是妄想。 乐有薇介绍的时候,含蓄地说它是人世间一切想得不可得的美好,是梦境,更是仙境。其实画境漫溢令人不安的幽冷,更像险境,她不喜欢。但艺术创作,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就不允许别人表达。她问:“为什么会喜欢它?” 叶之南回答:“我堂妹名叫叶映雪。《白雪翠荷图》暗含了她的名字,阿豹和她互相喜欢。” “她名字很好听。”乐有薇没有多问,她第一次见到阿豹,就感觉他眼神里带有对她的挑剔,她颇觉不快。印象中,阿豹三天两头换女人,因此才没能和叶映雪修成正果吗? 叶之南看出乐有薇的想法:“小雪16岁就不在了。她学了很多年书画,天赋很高,如果还活着,也会是当代艺术家吧。” 叶之南的口吻很平静,或许是过去了很多年的缘故。乐有薇听来心惊:“豹哥看到《白雪翠荷图》会很难过吧。” 叶之南摇头:“他很喜欢。那时我对他说,等小雪读了大学,你们再在一起不迟,后来我一直很后悔。” 乐有薇连一位旧友陈桑榆都要过问,叶之南看着她,语调温柔下来:“再后来,我拜访一位藏家,认识了他女儿陈襄。她和小雪长得很像,还都长于书法,你和郑好见到她那天,是阿豹生日,我请陈襄写一幅《春江花月夜》送他,小雪以前许诺过阿豹。当天晚上,我带陈襄去见阿豹,阿豹说,像她,但不是她。” 湖水和月光都在他眼里,水汽氤氲,乐有薇心口一哽,叶之南继续说:“我家里人很喜欢陈襄,那时你想考去国外,我以为……你我从此就这样了。但她不是你,我还是做不到。我曾经想过,如果阿豹先见到她,结局会不一样,阿豹说,也一样,她不是小雪,他不能骗自己。” 那一抹伤感的微笑像是从梦里来,乐有薇神魂俱散,脚尖快速一点,办公椅椅背转向,她藏在椅背后面说:“别过来。师兄,你去忙吧,再给我一点点时间,等我回来。” 叶之南站在原地,惟有缄默。乐有薇陷在椅子里,坐姿俨然,他知道她在哭。郑好说过,乐有薇哭的时候总是躲起来,从不发出声音,静静悄悄,一颗一颗眼泪掉落。 那转头一瞬,乐有薇眼里烟水迷蒙,包裹着爱意,叶之南确定无误,命运对他是这般厚待。 郑好昨天才因为乐有薇,被人欺负成那样,乐有薇不可能在今天就接受他,但是,就快了,等她回来,等她自己走过来。叶之南拿上《南枝春早图》离去,既然想要最好的,就该付出最多耐心。 乐有薇眼皮一跳,郑好对叶之南没办法,她有的是办法,智计百出,堪称撒豆成兵,她简直佩服自己。门被关上,她整个人都瘫下来了,身体虚软,脸很烫,手脚却是奇异的冰凉。她转头,看向“每临大事有静气”,尝试重新构建思辨能力,却力不从心。 头疼得像要炸开,乐有薇忍着冷汗,起身去拿药,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腿一软,扑倒在地,晕厥过去。 几分钟后,乐有薇醒来,扶着桌腿,慢慢站起来,从包里摸出保温杯和降压药,一口吞尽。 医生告诫过:“一定要避免情绪波动,控制好血压,随时就医检查。”但乐有薇没能做到,当她知道自己和叶之南生生错过了几年,全身血液沸腾,直冲头顶。 这世界荒谬绝伦,爱人本该只是心中一道不能言说的伤,当他步步进犯,变成一把抵在脑门的枪。 乐有薇忍着头痛,跌跌撞撞去卫生间洗脸,再拎包出门,想去看看医生,打开门,门边搁着一支香槟王。 叶之南送来它,让她回故乡和家人好好庆祝。乐有薇对着香槟王掉眼泪,再去洗把脸,去找万琴请长假。 午后,凌云和母亲吵翻,打车回到公司,听说乐有薇把韦虹和孟倩茹都逼得辞了职。她发现乐有薇果然还是实习期那个笑里藏刀的女人,该跪的时候不扭捏,该抡拳头的时候也不含糊。 今天在咖啡座,乐有薇竟手下留情了,但也许是当着秦杉的面,还得装一装。凌云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上楼找万琴。 一见面,万琴就说起乐有薇,她故意通过何云团在公司造舆论,现在整个贝斯特都知道甲乙丙三人欺负了郑好。但乐有薇只敢对付甲乙,对曾元浩就不敢怎么样了,万琴说:“曾元浩是我部门的,谅她也不敢跟我叫板。” 凌云不做声。万琴没少给乐有薇穿小鞋,乐有薇都忍了,不过是因为叶之南和万琴算平级,她不想让叶之南糟心罢了。但这次事关郑好,乐有薇必不会忍,昨晚在慈善拍卖晚会现场,谁都明白郑好和乐有薇是亲人。 万琴把空调温度再调低些,对冰箱努努嘴,示意凌云去拿冰咖啡:“她啊,一向蹦得高也跪得欢。” 凌云拿出两罐咖啡,万琴问:“你昨晚在现场?她台下是什么样的?” 凌云不可能对万琴说幕后指使者是自己,简单说:“跟台上一样。” 万琴嘲笑:“不爱面子,真是个脱俗的人。对了,她对付韦虹和孟倩茹,是踹门扇脸,坐地撒泼的打法,你想不到吧?” 凌云没什么劲头,拉开冰咖啡喝,万琴不满她的态度:“昨天晚上都那样了,叶之南都不理她,她上不了位,心理失衡,就冲着小员工发邪火,可笑。” 凌云突然就没忍住:“她反击那三个人,是为了她朋友吧。” 万琴酸酸地笑了一声:“那干嘛不直接找叶之南,还不是清楚他不爱她,不然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凌云双手捧着咖啡罐,看着万琴嘴巴一张一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想,万琴可能永远都不懂,不是每个人都把爱情看得比天大,乐有薇维护郑好有什么可奇怪的。 凌云心不在焉,万琴不耐烦了:“叶之南上午找我谈过,慈善拍卖晚会给公司形象带来正面反响,让我给乐有薇团队发点奖金。说得一套套的,还不是为了那女人。” 凌云说:“公司以前的公益项目也会发奖金啊。” 万琴说:“那是公司行为,昨天是她自己行为。她被叶之南那么晾在台上,他也就为她做这点事,不值啊。” 万琴语气幸灾乐祸,突然顿住了。凌云转过头,乐有薇出现在玻璃窗外,随即,门上响起敲门声。 万琴说声请进,乐有薇拧开门进来。凌云眼睛直瞪瞪的,起身出去了,和她错身而过。 乐有薇递上请假单,按她的工作年限,再加上是外地人,今年的年假是17天,她多请了一个月,预留出手术时间。 万琴冷冷说:“加起来快两个月,我没法批。” 请假事由写的是赴美拜访大收藏家,但万琴视而不见,她认为再难磨的大客户,也不可能住在当地一磨两个月。乐有薇说:“那……这两个月不领薪水吧。” 万琴皮笑rou不笑:“这么久,请假结婚去啊?” 乐有薇笑笑不答,万琴也笑笑:“放着吧,我忙完再处理。” 乐有薇出去了。万琴把请假单丢到一旁,乐有薇向叶之南告了一百次状,叶之南也没来找她一次,她用不着对乐有薇客气。她拿起手机召唤凌云,凌云走了干嘛,她还有八卦想说。 凌云在天台抽烟,没理万琴。她和万琴在歌剧院相识,本以为志趣相投,可以说说话,但和万琴谈天,她手上永远在忙东忙西,一会儿回信息,一会儿打断她,哐哐哐大说特说她自己。 她轻慢你,不过是因为她不在乎得罪你,得罪了,你也不能对她怎么样,但是这样的人,总能专心致志听比她社会地位高的人说话。 凌云眼神冷下来,心也冷了,她忽然觉得,再跟万琴走动热络,没意思。秦杉说她对乐有薇有偏见,她理解成秦杉为爱盲目,夏至清高自恃,昨晚竟然会为乐有薇拦住那两人。凌云想,也许因为乐有薇对他们也有真心,但她失去了和乐有薇继续当朋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