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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其外 第5节

    “你既然问出了这句话,就定然不会逃。何况皇宫似海,你一个未脱罪籍的奴隶想逃,除非能横生羽翼。”说这话的时候,李心玉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睛看。裴漠的睫毛浓密,被昏黄的光线一照,便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煞是好看,却不显得女气。

    李心玉勾着唇,意有所指道,“小裴漠,本宫惜才,对你的好,你可都要记着。”

    裴漠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缓缓单膝跪下道:“从今往后,罪奴裴漠愿听从公主一切号令,以报公主大恩。”

    李心玉心想:话倒是说的好听,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儿,谁不知道你心里打的那点小算盘?

    不过,见招拆招才有意思嘛,不是么?

    嬷嬷果然向白灵要来了钥匙,解了裴漠身上的一切镣铐,李心玉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睡个安稳觉。

    转身的时候没注意,裙边被横生的干柴刮了一下,她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随即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住。

    裴漠说:“小心。”

    闻言,李心玉怔了怔。

    她想起前世与他第一次见面,在碧落宫未修葺完善的宫檐下,裴漠亦是伸手替她接住了飞落的瓦片,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也是这么撩人的一句:“小心。”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一片不合时宜坠落的瓦片,那一场惊艳了彼此的初遇,全部都在裴漠的算计之内……

    腰上的力度稍纵即逝,李心玉甚至还未来得及怀念这种熟悉的温暖,裴漠便已收回了手。月光从狭窄的木窗中洒入,他的眼睛在月夜的浸润下显得深邃又冷静。

    李心玉站稳了身子,整了整裙摆,朝裴漠矜贵的一笑,只是那笑意不曾到达眼底。

    裴漠望着李心玉离去的背影,不明白在刚才那短暂的一瞬,李心玉究竟想起了什么。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金玉其外的纨绔帝姬了,似乎,她和传闻中的有些不一样?

    吱呀——

    柴房门再一次关上,李心玉长舒一口气,将浮沉往事从脑中驱赶。她扭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值夜的嬷嬷:“这锁牢么?”

    嬷嬷一噎,战战兢兢道:“应该是牢固的。”

    李心玉点点头,提着灯盏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本宫不放心,还是加两个侍卫守着罢,万一他撬锁逃了就不好了。”

    嬷嬷讪讪道,“公主既是担心那奴隶逃跑,方才为何又要解开他的镣铐?”

    李心玉白了她一眼,说:“你不懂,这是攻心计。”

    嬷嬷:老了老了,回家种田去罢,这小祖宗折腾的哟!

    后半夜,李心玉回房睡了个安稳觉,可她不曾料到的是,这‘攻心计’还未实施成功,便惊闻噩耗。

    第二日清晨还未睡醒,李心玉就被白灵从被子里刨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叛军打过来了?”李心玉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惊魂未定地喊道。

    白灵还以为李心玉是做噩梦了,忙安抚道:“公主宽心,不是叛军,是太子殿下来了。”

    “皇兄,这么早?”李心玉意识清醒了片刻,掀开锦帐朝外望了一眼,又哼唧一声倒回被褥中,裹着被子蠕动道,“天才刚亮呢,他来做什么?”

    白灵诚实道:“太子殿下命人强行抓走了那男奴,说要阉了他做太监。”

    “什么?”

    李心玉大惊失色,一骨碌从床上挺起来,“来人,更衣!”

    第7章 打奴

    李心玉甚至来不及梳洗,趿拉着绣鞋便随着白灵匆匆赶往后殿偏院,还未进院门便听见了太子盛气凌人的呵斥声,两排全副武装的金甲侍卫执着长戟伫立在院中,全是东宫的人马。

    裴漠被五个金甲侍卫团团围住,双脚一前一后微微叉开,摆出一个防备的姿势,凤眸清冷凌厉,死死锁住对方。他已被解了镣铐,更是无所束缚,以一敌五,竟然也不落下风,使得对方不能近身。

    李瑨气急败坏,对身后观战的侍卫道:“还愣着干什么,将他就地正法!”

    “皇兄,你这是要干什么!”李心玉一把拉住气冲冲要拔剑的太子,又朝金甲侍卫喝道,“都住手!”

    李瑨头一次碰到裴漠这样的硬茬,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伸手推开李心玉,脖子上青筋暴起,怒冲冲道:“别停手,杀!”

    太子那一下没控制好力度,李心玉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当即也动了怒,横身张开双臂挡在裴漠面前,疾声道:“李瑨,他是本宫的人,你敢动试试!”

    空气中薄雾氤氲,泛着深秋的凉意,见李心玉挺身横在中间,李瑨和裴漠俱是一怔,神情复杂。

    李瑨一张白脸憋得通红,喘息了半晌,才哐当一声摔了剑,说:“撤下,别伤了公主。”

    李心玉松了一口气。

    她回身看了裴漠一眼,裴漠亦是深深地回视她,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各怀心事。

    太子哥哥的那臭脾气,李心玉是晓得的。她放软了语气,走过去拉了拉李瑨的衣袖,小声道:“好哥哥,你这是怎么啦?”又见他眼底一圈暗青,面露疲色,便担忧道,“昨夜没睡好?”

    “你养了这么个危险的玩意儿在身边,我如何睡得安稳!昨儿我想了一夜,你如今年纪也大了,想养几个小白脸也实属正常,可你是一国公主,只要你勾一勾手指,便有数不清的权贵之子愿做你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他们英俊多金又听话,哪一个不比这奴隶强!”

    李瑨仍是气冲冲的,叉腰在院中来回踱步,又一手指着裴漠,“这些烙了耻辱印记的戴罪之人,心灵和他们的身体一样肮脏,也只配做条阉狗服侍你,但他如此凶恶,若是对你心存加害之心该如何是好?断不能让他留在你身边,还是杀了放心!”

    听到李瑨这番话,裴漠两条好看的剑眉拧在一起,面色看不出喜怒,但眼神明显冷了下来,好似凝结着寒霜。

    没有人比李心玉更了解裴漠。他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前世才会发生举旗逼宫的悲剧。

    这一世,李心玉只想好好敬他、栽培他,盼他念着这些恩情,将来能放弃造反复仇的执念……她盘算着将大逆臣养成小狼犬的计划,可不能毁在这个傻哥哥手里!

    想到此,她拉着李瑨的衣袖晃了晃,宽慰道:“哥哥勿要担心,我已是用用金笄绾起了长发的大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是养一个打奴,哥哥何必这么紧张呢?”

    “打奴?”

    李瑨和一旁伫立的裴漠同时一怔。

    东唐民风开放,近些年受西域胡人的影响,在长安掀起了一场好斗之风。长安凡是有些名气的大贵族家中,都会豢养那么几个凶狠强悍的奴隶,这些人就是‘打奴’。

    长安有一条有一条街,名唤‘欲界仙都’,乃是都城最大的销金窟。此街中有西域最热辣的舞姬,有南疆最有趣儿的杂耍艺人,也有本朝最美的男妓、女妓,但若说最吸人眼球的,莫过于每月初一举办的斗兽场。

    只是,这斗兽场斗的不是兽,而是人。

    每月初一,主人们会领着自己最得意的打奴参赛,其余人可自由下注赌博。押输了,赔钱;赌赢了,则可让主人名利双收……因这规则刺激又精彩,豢养打奴便蔚然成风。

    李心玉也是经过再三的取舍之后,才做此艰难决定,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一个能光明正大将裴漠留下来的理由了。

    裴漠是奴隶,若将他擢为侍卫,则必定要经过皇帝和兵部审核,届时他裴家余孽的老底定会被揭穿,父皇是绝对不会让姓裴的人留在宫里当差的;真让太子哥哥将他阉了,那倒还不如一刀了结了他……

    可若真杀了他,李心玉又舍不得。

    思来想去,只有打奴的身份最具说服力。

    “皇兄,你不也瞒着父皇偷偷养了几个打奴么?以前我求你带我去欲界仙都玩耍,你都以我年纪小拒绝了,如今我已成年,你就让我养个打奴玩玩,也好见识一番长安斗兽场的盛况嘛!”

    李瑨还在犹豫,李心玉捏着嗓子撒娇道:“就养这一个,你别告诉父皇,好不好呀?”

    李瑨拗不过她,拧眉‘啧’了一声,退让道:“好吧,就这一个,再多就不许了。你个女孩子家家,瞎凑什么热闹!”

    见他松口,李心玉高兴的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鹿。

    李瑨心软了不少,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叹道:“天冷,多穿些。”

    李心玉巴不得这个活阎王快些走,忙不迭嗯嗯啊啊地应付他:“皇兄还在禁足期内呢,快些回东宫去罢!若是让父皇知道你乱跑,又要生气了。”

    李瑨看了裴漠一眼,裴漠也看着他,两人无声的对峙。

    不知道为何,李瑨打心底里厌恶这少年。他拧起秀气的眉,收回视线,嘱咐李心玉多来东宫陪他解闷,又狠狠的瞪了裴漠一眼,这才带着金甲侍卫前呼后拥地走了。

    李心玉心中的巨石总算放下了。

    太子一走,她便迫不及待的向前一步,上下打量裴漠,语气带着连她也未曾察觉的担忧,问:“你没事罢?”

    裴漠摇了摇头,又露出了审视的目光,垂眼看着李心玉。

    天气冷了不少,他穿的还是那件破旧的单衣,李心玉便顺手解下李瑨给她的披风,递到裴漠面前。

    裴漠并不伸手去接,只道:“太子殿下的东西,不是罪奴能享用的。”

    “哦。”李心玉挑挑眉,将披风往他怀里一塞,“那你帮我扔了。”

    裴漠搂着那件袍子,睫毛微颤。手中的布料温暖柔软,乃是最最上等的货色,裴漠想起多年前家族尚未覆灭之时,他也曾穿着这种千金难买的布料打马游街,风光一时……

    而这一切,都在十三岁那年毁了,毁在李家人的手里。

    裴漠的视线再一次落到李心玉身上,他有点猜不透面前这个张扬明艳的少女。

    “公主……为何要养我做打奴?”他喉结微动,下意识问道。

    “有何不可么?”李心玉笑着反问道,“还是说你更想做太监,或是本宫的男宠?”

    裴漠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李心玉噗嗤乐了,眯着玲珑眼,狡黠道:“小裴漠,打奴进了斗兽场,要么胜,要么死,你害怕吗?”

    裴漠嘴角一勾,弯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带着七分俊朗三分痞气笃定道:“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那一定是我。”

    第8章 青虹

    入夜,星辰黯淡,借着夜色的掩护,一个修长瘦削的身影从清欢殿的后院中闪过,避开巡逻的侍卫,潜入书房。

    那人用一块黑色的三角巾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清冷漂亮的眼睛来。他躬身,贴着墙猫儿似的闪到门后,轻声掩上门。

    四周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没有烛火,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花斜斜射入,那黑影飞速翻动案几上的书卷,并未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便又起身,挨个去翻查书架上的典籍。天实在是太黑了,书卷又太多,黑影翻查了一小半,便听见书房由远及近传来了脚步声。

    来不及继续找下去了,他飞速将翻动的书籍恢复原位,随即推开窗扇,敏捷地闪了出去。几乎同时,书房的门被打开了,白灵提着灯盏走了进来。

    书房静谧,典籍书卷完好无损的躺在原处,好像并未被人挪动过。白灵紧蹙的眉头这才松懈下来,又掩门退了出去,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多派了一批人马值夜,加强戒备。

    月落西斜,旭日东升,又是一个暗流涌动的夜褪去。

    第二日,李心玉一到书房,便发现自己的东西被人动过了。

    屋内书案整齐,一切都好似原来的样子,可她就是敏觉地发现了异常。她弯腰,从书案下拾起一枚暗黄色的干花瓣,对着阳光一照,花瓣上的脉络清晰可见。

    李心玉缓缓地眯起了眼。

    她有一个习惯:会在重要卷宗的扉页边缘夹上一片小小的干花瓣,若是有人瞒着她翻阅过,花瓣便会掉落。毕竟她家大业大的,多多少少会记录一两桩秘密,不得不防。

    “白灵。”她抬手唤来了立侍在外的女侍卫,问道,“昨夜书房这儿,可有异常?”

    “昨夜丑时,属下来查看过书房,并无异常。”白灵唯恐自己失责,便问道,“公主,出了何事?”

    “没什么,你不必紧张,下去吧。”李心玉将花瓣攥在手里,轻笑一声。

    她大概能猜到是谁。

    李心玉在书房搜寻了一番,还好并未缺少什么案卷,即使有什么重要的卷宗,也绝不可能就这么大喇喇地摆在书房里任人观摩。李心玉的性格虽然有些没心没肺,但在这种大事上一向是十分谨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