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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劫制造指南 第4节

    来人按上燕月生的额头,试了试她的体温。梦魇缠身的燕月生觉出这手粗糙得很,半点不如母妃那般光滑细嫩,但给人温暖的感觉却分无二致,下意识便在掌心中蹭了蹭。

    然而那手很快拿开了,燕月生挣扎着想要去够,却被两床被子压着动弹不得,重又跌回梦魇中。

    景平七年冬,太皇太后病重,姜佚君召睿郡主入宫侍疾,每年冬天都会入宫给太后逗乐解闷的燕月生毫无戒心地去了。没想到姜佚君翻脸无情,直接命禁卫军将燕月生擒下,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身陷囹圄的燕月生这才知道,姜佚君打定主意要屠燕家满门,竟然不择手段到向妖族求助。只是燕月生天生直觉惊人,寻常妖族近不得她身,靠近摄政王府时必会被发觉。姜佚君这才利用了太皇太后的病,先下手将燕月生关起来,好让妖族顺利潜入王府。

    而姜佚君请动妖族的筹码,正是传说中上界星君转世的燕月生本人。

    “身负罪业,不得善终,牵连家人……”铁链缠身的燕月生回想起那位道长的批语,怆然长啸,“姜佚君,我父王当年虽然管束你的时候稍许严厉了些,可半点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这是在自毁长城!”

    身披白狐大氅的帝王只是站在牢外,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那么陌生,燕月生陡然意识到,她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眼前的青年是已经羽翼丰满君临天下的皇帝,不是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姜佚君。

    “你就这么恨我父王?”燕月生声音嘶哑,“恨到要和妖族联手的地步?”

    “不,虽然你爹给朕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朕最恨的人不是他。”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声嗤笑。

    “朕最恨的人,其实是你!燕月生,燕家有今天,全是拜你所赐!”

    声若雷霆,字字诛心!梦魇瞬间破碎,浑身冷汗的燕月生惊醒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时间分不清梦与现实。微弱的天光自窗外照进,黎明即将到来。

    “可算退烧了,”苍老和蔼的声音响起,“再烧下去,真要把脑子烧坏了。”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推门进了厢房,手中还端着碗稀粥。燕月生还没理清现状,胃倒“咕噜噜”响起来。她下意识低头去揉肚子,惊觉自己如今穿着一身布衣,原先的衣裙早已不知去向。

    “我——”

    “先喝点粥吧,你一定饿坏了。”老婆婆止住了燕月生的话头,“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病了这许久,燕月生确实有些神志不清。她打叠起精神接过粗碗,才发现饭头还添了一勺香喷喷的葱油炒鸡蛋,配了一点切碎的鲜绿芥菜。和王府中的精细饮食固然比不了,却也别有一番乡野风味。

    “你大病未愈,吃不得重油盐的食物。只是饿的时间过久,吃太清淡也不好。”

    老婆婆坐在床边,见燕月生吃得极快,片刻便露了碗底,不由得露出笑意。

    “身体可好些了么?”她接过空碗。

    “好多了,有劳婆婆悉心照料。”燕月生一时找不到手帕,又不好污糟人家衣服,只得用手指按了按嘴角,“敢问婆婆这是何处,距离京城多远脚程?”

    “这里是三里屯,距离京城恰好三里,腿脚快的话,走两刻钟大概也到了。”

    “还来得及!”燕月生眼睛亮了起来,当即便要翻被子下床。没想到腿着地时软得仿佛四两棉花,她一个站立不稳,扑通跪在地上。

    “我劝姑娘不要心急,不管要做什么要紧事,还是先放放,等养好身体再说。”婆婆伸手来搀她,“连续烧了一天一夜,醒来就这么着,大罗金仙的身体也扛不住。”

    “一天,一夜?”

    燕月生声音完全变了调,婆婆见这姑娘抬起头,眼神凶狠,不知道是在恨谁。

    “我睡了一天一夜?”她声音凄厉。

    婆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点点头。

    燕月生一把攥住婆婆的胳膊:“今日不是腊月十五?”

    “已经是腊月十六了。孩子啊,你昏睡了这么久,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腊月十六……

    燕月生鉴言辨色,心知对方并未撒谎。她木然撒开手,怔怔地跪坐在地上,眼睛里微弱的光彻底熄灭,瞳孔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原本笔直的脊背像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弯下去。婆婆眼睁睁看着少女越缩越小,最后手肘撑在地上,折叠成小小一团。

    然后她听到了,一丝尖锐的,不似人所能发出的哭嚎。

    三里屯的婆婆姓洪,唯一的女儿嫁到了隔壁庄上,老伴前年也因为嗽疾病重去世了,只留她一个人在这屋里过活。好在洪婆婆虽上了年纪,身子骨倒还硬朗,每日耕作,从不止歇。她将家前家后两块地培植得肥肥的,全部种上蔬菜,用马车拉到京中叫卖。运气坏的话要蹲上一上午,运气好的话遇上达官显贵家的买办,能一次性将整辆车的菜都卖出去。

    因为三里屯距离京中市集有些脚程,要早早占个好位置,她向来是天不亮便起身拉车。这一日洪婆婆又在五更时出门摘菜,预备装车赶集,忽然发现昏倒在雪地里的燕月生。

    据她所说,燕月生当时下半截身体已经埋在了雪里,冻得和冰棍也没什么区别了。她急忙将这孩子拖进屋里,叫了屯里的草头大夫来,按他所说煮了一盅热汤,撬开燕月生牙关灌下去,又给她盖了两层厚被,被里揣了个汤婆子,方才将燕月生从鬼门关拉回来。

    “多谢婆婆救命之恩,”燕月生有些抱歉,“这么说来,昨日倒是我耽误婆婆卖菜了。”

    雪天菜价最贵,几乎供不应求。燕月生虽身在侯门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懂。

    “和人命相比,一车菜又算得了什么?”洪婆婆摇头,“何况昨日西市处刑摄政王一家,燕家旧属组织了人手去劫法场。虽然他们最后没能成功,却也杀了不少人,混乱中互相践踏踩死的不计其数。老婆子幸亏因为姑娘在家待着,如果当面撞上这种血腥场面,还不一定能活下来呢。”

    “是啊,应该很难活下来的。”燕月生机械地附和,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话犹未了,少女若有所觉,转头向窗外看去,却只看到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梨树。

    “光顾着说老婆子的事,倒忘了问姑娘的名姓。”洪婆婆收拾了碗筷,“这么大老远地赶来上京,是想要投亲的吗?”

    “本来是想投亲来着,如今大约也没什么亲好投的了。”燕月生自嘲地笑笑,一张清水芙蓉面隐在暗处,看不见她的神情。

    “我姓盛,盛月嫣。如果阿婆不嫌弃,叫我月嫣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死生之隔

    苏醒后遭受重创,燕月生心力憔悴,应答洪婆婆的时候都有些魂不守舍,没了平日的机灵劲儿。但体力缓慢恢复后,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窗外窥探的目光,只是不能确定来源。

    “姑娘若是打定主意要进城,也不必急着现在就走。”洪婆婆说,“老婆子明日一早要去西市采办年货,可以顺路送姑娘一程。今晚还是先在这里休息一夜吧。”

    燕月生先前听洪婆婆说,父王旧部昨日突袭劫了法场。眼下虽已被镇压下去,但以姜佚君多疑谨慎的脾气,必定会命禁卫军统领薛稚将京城守得密不透风,易进难出。禁卫军自上到下没有不认识睿郡主的,燕月生已知救不回父母,还不想白白自投罗网。

    而且她已昏睡一日一夜,错过了潜入京城的最佳时机,前夜遇见的天机阁师徒三人想必也到了京城。荀无涯当日出手帮忙拦了沈重九,一多半是为了他徒弟,可不代表他就会愿意给燕家伸冤,天机阁向来和皇室保持立场的高度一致。倘若燕月生在城中为人发现行迹,要面对的可不止三千禁卫军,还有三个仙法使得出神入化的修士,插翅也难飞。

    她正要婉拒,忽然觉出院中窥视的目光炽热了起来。燕月生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院中掉光了叶子的山梨树,已经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神色憔悴的少女从容颔首。

    “那月嫣就在这里谢过婆婆收留之恩了。”

    天色大亮,日光已出。隔壁厨房传来洪婆婆洗刷碗筷的声音,燕月生休息了一会儿,攒了些微力气,掀开被子下床出门。院中晾衣绳上挂着燕月生的旧衣,原来洪婆婆已经抽空帮她洗干净晒在外间。燕月生摸了摸,上面还带着些微湿气。

    “今天阳光不错,晒一天应该能干。”厨房里干活的洪婆婆透过窗看见燕月生,“这个时候山上已经没蛇了,盛姑娘如果嫌待在屋里太闷,可以出去散散心。”

    “盛月嫣”原是燕月生随口起的名字,和戏台上的孙行者自称“者行孙”是一个意思。但洪婆婆一声“盛姑娘”,倒叫得燕月生微微恍惚,总觉得这个称呼听上去有些耳熟。

    “我不认识这里的路,还是算了。别到时候没被蛇咬去,反被山路绕迷了。”燕月生转身进了厨房,一边给洪婆婆打下手一边攀谈,“想来婆婆是个有见识的人,不如讲几个故事给月嫣听听,没准月嫣就不闷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甜,恰好抿出两个酒窝,眼睛弯弯的。燕月生在宫中侍奉太皇太后的时间不短,在哄老人开心这一点上颇有心得。虽然先前因为得知父母消息在洪婆婆面前失态,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妙。但燕月生如果打定主意要讨别人欢心,付诸实践并不算太困难。

    睿郡主自小娇生惯养,对家务事一窍不通,眼色却极好,嘴上马屁也不落下。洪婆婆被她哄得眉花眼笑,果然说了几个庄上的奇闻给她听。

    “去年这时候,也是过年前,家家都在采办年货。结果村里来了个贼,专门去别人家院里摸腊rou熏鱼,一块也不给主人家留下。大伙都气坏了,半夜不睡,就在院墙底下蹲他。”

    “大家都打定主意要捉贼,自然是准备好一夜不睡了。结果到了半夜不知怎的,一个个都横七竖八睡着了,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早上睁开眼睛一看,年货又没了!还有几个小伙子因为天气太冷被冻出伤寒,你说气不气人?”

    燕月生将碗筷归拢:“当然气人。只是能做到这个地步,想来这个贼也不是普通人吧。后来村里人是怎么抓到他的?”

    洪婆婆摇头:“哪里是我们抓到的?是他自己蹦出来的。有天我们早上起来,忽然发现一个小老头被吊在树上,嘴巴塞得严严实实,脸上用墨水写了两个字,左右脸颊各一个。”

    “小偷?”

    “是了,就是这两个字。当时村里大伙还不信,说这个小老头看起来瘦小干瘪,哪有这么大本事。结果他们刚帮这老汉松绑,这好好的人哪,就在大伙眼皮底下变成了一只黄鼠狼,一下子窜没影了。”

    故事说完,厨房里的活也都干完了。洪婆婆拎了一篮玉米,燕月生端了两个板凳,一老一少坐在院中梨树下剥玉米粒。院中未化净的积雪结成薄冰,在阳光下反射出泠泠的光。

    “用这尖端对准最上面的玉米,顺着这里直接铲下去。”洪婆婆手把手教燕月生,“你看,这样一排玉米粒就下来了,还不伤到手。”

    燕月生照着一做,果然玉米粒纷纷脱落,掉进了竹筐里。她见洪婆婆话说得入港,心知对方戒心去了七八,顺势问道:“婆婆家里这棵梨树看起来可有些年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栽的?”

    “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家那口子初为人父,欣喜到发了疯,在院子里栽了这棵树。”洪婆婆嘴上回忆着往事,手上的功夫半点不落,“他还在这树根底下埋了一坛梨花酿,说要等我们女儿出嫁的时候挖出来喝。”

    “然后呢?”燕月生做出倾听的姿态。

    “然后他忍不住嘴馋,年年冬天都会把酒坛挖出来,每次都会跟我说‘大过年的,就一杯,就一杯’,然后一杯又一杯。”洪婆婆微笑起来,“还没等到我们女儿议亲,他那一坛酒早就喝完了。”

    燕月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于是也微微笑起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山梨庞大的树冠,不经意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棵树的梨子好不好吃。”

    “好吃!很甜!一点不酸的!”洪婆婆连连肯定,接着叹了口气,“说起来,这棵树也算是有灵性,只可惜以后果子都吃不到了。”

    “嗯?”

    “我家老头子是前年冬天过世的。他咳疾十多年了,一直好不了,屯里和京里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洪婆婆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当时城里的郎中说,要治好这等顽疾,宫里御医都没这个能力,唯一办法是去求国师出手。据说天机阁的修士大多精通岐黄之术,必能妙手回春。”

    “但我家老头子只是一介草民,哪里够得上国师的一片衣角呢?”

    洪婆婆又笑了,这次是苦笑。

    燕月生没有接话,只是剥她的玉米粒。

    “老头子去世的时候,我一直守在他身边。当时已经很晚了,他说你去睡吧。我说我不睡,我怕你走的时候看不到我。他说看不看得到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他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也看不见明年院里梨花开了。如果我以后想他,就摘几个梨子放在他坟头,他只爱吃家里种的梨子,可不要街上卖的。”

    燕月生“啊”了一声,隐约猜到了什么。

    “老头子说着说着,气色忽然好多了,还有心思跟我说闲话,‘翠华,你有没有闻到梨花香?’我怕他是回光返照,伤心的昏了头,一点没闻到香味。我说老头子你想吃梨子想傻啦,现在冬天冻得跟什么似的,哪里来的梨花。”

    “结果你知道怎么了吗?梨树真的开花了!”

    洪婆婆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见那一夜的场景。原本枯萎的梨树忽然盛放,满树的梨花洁白如雪,每一朵花里都盈满月光。凛冽的北风从窗缝中送进一缕梨花香气,奄奄一息的病人眼睛忽然亮了。

    “翠华,翠华,你去把窗子开开。”

    他这病是经不住风吹的,然而洪婆婆也无法拒绝丈夫生前最后一点心愿。她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呼啦”一阵风过,千百朵完整的梨花吹落,如海潮般从洪婆婆身边涌过,飞向病重垂危的老人。

    洪婆婆定睛再看,发现丈夫已经断了气,脸上依旧在微笑。

    “从那一年起,这棵树虽然每年春天还会开花,但却再也没结过一颗果子。”洪婆婆睁开眼睛,“村前头书塾里的夫子说这不应该,怎么会有树只开花不结果呢?但它就真的一颗梨子没再结过。”

    “听上去像是一棵有灵性的树,”燕月生安慰她,“想来草木皆有灵,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愿,所以宁可耗费自己的元气也要满足这个愿望。”

    洪婆婆拭去眼角浑浊的泪水,笑着点头:“我也觉得是这样。”

    转眼到了晚上,洪婆婆用砂锅炖了土豆排骨,招待燕月生饱饱吃了一顿。她说燕月生来得巧了,正好是过年,家里新杀了一头猪。虽然卖了半扇rou,又把两条腿给了外嫁的女儿,到底还是剩了些rou和下水。砂锅里残留着火焰的温度,浓郁的酱汁“咕嘟嘟”冒着热气,花椒的香气溢满了整间屋子,滚刀切的土豆外表已经炖出粉状。一口热排骨吃下去,燕月生只觉得热气从舌根窜到胃里,整个人都是饱足的。

    燕月生一伤心就特别能吃,她习惯了揣测别人的想法,自己倒不喜欢把心事表现在脸上。然而情绪总得有个发泄口,每次难过的时候,燕月生饭都会比平时多吃两碗。燕霁云曾经笑她,说正常人都是伤心欲绝,偏燕月生是伤心欲嚼。

    父母被姜佚君处决,说是天下第一等伤心事也不为过。燕月生虽刻意控制了食量,到底还是没忍住多吃了一碗饭。吃完两碗之后洪婆婆察觉出了她还没吃饱,劝她再去添一碗,说用炖排骨酱汁拌饭特别好吃。

    燕月生可耻地心动了一瞬,然后连连摇头。

    临睡前洪婆婆来厢房看了一眼燕月生,顺便帮她吹灭了油灯。

    “明早要去京里,姑娘今晚早点睡。”洪婆婆说,“不然别怪老婆子明早大耳刮子把姑娘打起来。”

    “哪里就需要婆婆这么着了,”燕月生笑起来,“我平时起得也很早,没有起床气的。婆婆请放心。”

    房门合上,洪婆婆的脚步声远去。燕月生将被子拉到下颌处盖好,反手去摸枕头下面,一把匕首安稳地躺在那里。

    这是燕霁云送给燕月生的十五岁及笄礼物,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燕月生沦落到眼下的境地,其他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唯有这把刀不愿舍弃。幸得洪婆婆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小人,好好将燕月生的东西收了,连同晒干了的旧衣一起打包,送还给了燕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