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雪来 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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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哥,”苏如晦笑道,“找个机会,我带你玩儿去。明明是年轻人,成天跟个苦哈哈的小老头似的,我得带你好好找点儿乐子。”苏如晦琢磨着什么样的乐子适合桑持玉,“斗马你试过吗?贼刺激。” 桑持玉摇头。 “对嘛,”苏如晦猛拍桑持玉肩膀,“人要勇于尝试多种可能,赶明儿我带你去黑街的斗马场。” “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桑持玉抬眼看他,目光沉静,“你们的人生有明确的目标,读书练武是为了成家立业,绵延子嗣是为了传递香火。而我不同,苏如晦,我不知道,我好像没有什么目标。家业、香火,你们珍重的东西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所以做不做都无所谓。桑持玉从前听从澹台净的命令,是因为他不知道除了去做澹台净交给他的事,他还能做些别的什么。他就是这么个没有追求的家伙,他知道很多人认为他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并非他自视甚高,他只是觉得和那些人说话玩乐毫无意义。他常常要花大把的时间思考接下来他应该干点儿什么,到最后,思考该干什么就成了他最常干的事。 “我懂了,”苏如晦打量他,“桑哥,你是个追求精神愉悦的人,俗世已经无法满足你了。” 桑持玉:“……” “那你觉得我无聊吗?”苏如晦说,“完蛋了,我这个人俗到家了,满脑子都是饭团rou夹馍酸梅浆和你。” 无聊,桑持玉想说,世界上最无聊的人就是苏如晦了,成天说一些欠揍的话,不仅无聊,而且烦人,叽叽喳喳像只麻雀。可是即使苏如晦无聊透顶烦人至极,桑持玉也想看到他,听他喋喋不休,讲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觉得他烦人和因为他而感到快乐,似乎并不冲突。 桑持玉阖上木箱,天光洒入天窗,蜂子一般跳跃于苏如晦的指尖。 望着那一寸发光的指尖,桑持玉忽然唤他:“苏如晦。” “嗯?” “你想交吻么?” 苏如晦:“……” 苏如晦的脑子嘣地一声炸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眸看桑持玉,这小子安安静静,气定神闲,仿佛刚才那个问题不是他问的。 “是单纯地嘴唇碰嘴唇,还是伸舌头?”苏如晦下意识接口。 桑持玉大胆,苏如晦比他还大胆。 果然,桑持玉表面上不露声色,耳朵却已经红了。苏如晦正想取笑他,就在这时,苏如晦看见他的耳朵不见了,发顶变戏法似的,冒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毛色洁白,耳根子通红,好似糊了层胭脂。 苏如晦一下子看呆了。 桑持玉显然不知道自己的伪装被耳朵出卖,那红彤彤的耳根子,是他害羞的最佳证据。他搂住苏如晦的腰,倾身向前,雪松般清冷的味道笼罩住怔愣的苏如晦。 “不专心。”他低声唤回苏如晦的神思。 然后闭上眼,吻住了苏如晦的唇。 呼吸相闻,彼此感受着彼此的温度。桑持玉想,苏如晦很无聊,但是亲吻苏如晦并不无聊。 这件事很有意义。 桑持玉撬开了苏如晦的牙关。 *** 大朝议在即,江雪芽正在安排入驻宫城的净土秘术者。这些秘术者会十二时辰轮班倒维持“净土”,“净土”将覆盖整座宫城,确保宫城内部不出乱子。打今儿开始,宫城内不可动用秘术,上朝的官员不能开无相法门偷懒,全都得老老实实从宫门走到北辰殿了。 底下人将名单拟给江雪芽,江雪芽画了勾,又接过另一份名单。一页页翻看,江怀苍下了狱,严刑拷打,供出许多与通妖卖族的世家和官僚。名单上的人皆是当朝要员,武备寺的少卿,钦天司的舍人,兵马司的指挥使,尽皆在列。中央如此,更遑论各州世家,幽州燕氏已经投靠妖邪,只待秘宗分崩离析之际乘乱而起,逐鹿大靖。 兹事体大,江雪芽决定不了,揣着名单去见澹台净,一路踩着厚厚的雪,转过九曲回廊,到了枯木掩映的明月书斋。澹台净端坐在月洞窗后沏茶,江雪芽将名单呈上,请他过目。他略略扫了眼,神色波澜不惊,似乎早有预料。他抬抬手,召来医官。 “大掌宗身子不爽利?” 江雪芽疑惑,却见医官上前,请她坐下,为她把脉。医官垂眸细细摸了半晌,忽然两眼一睁,对大掌宗耳语了几句,恭谨地退下。 澹台净的眉心蹙成了深壑,江雪芽看他脸色比往日还要冰冷了几分,不禁思忖道:“我得了不治之症?” “孕相,二月见于脉,”澹台净道,“江雪芽,你有孕了。” 江雪芽愣了半晌,蹦出一个字,“啊?” 细细数来,距离他二人上次同房确实满两个月了,难怪澹台净忽然召人来给她摸脉。一发击中,这运气也太好了点儿,江雪芽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什么感觉都没有,她竟然怀孕了么? 她笑着向澹台净拱手,“大掌宗老当益壮,可喜可贺。” 刚刚退下去的医官又弓着身进来了,这次手里还端了个乌漆螺钿紫檀托盘,上头搁了一盅黑乎乎的药汁。医官将托盘放在江雪芽面前,又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了。江雪芽看了眼这药汁,问:“这是……” “落胎。”澹台净言简意赅。 话音刚落,书斋里仿佛被掐了嗓,周遭鸦雀无声。 第68章 是你用强于孤 江雪芽没动药碗,问:“大掌宗此言当真?” 澹台净声线平稳,漠然如往昔,“当真。” “阿晦说你铁石心肠,果然如此。”江雪芽脸上的笑变冷,凛冽如刀锋,“你要落,我便落。只是落胎对身子有碍,恕臣交卸差事,回云州休养。” 对面不曾言语,江雪芽注视他冷淡的深灰色眼眸,心里也凉了大半。她素来是个果决的人,何曾被这点儿小情小爱绊住手脚? 她利落地端起碗,准备一饮而尽,对面的男人却开了口:“你我之事,非孤所愿。” “所以呢?”江雪芽冷笑,“你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如此这般,算什么男人?是我江雪芽看走了眼。” “江雪芽,”澹台净神色冷凝,“是你用强于孤。” 江雪芽:“……” 江雪芽听懂他的意思了,从头到尾,他从不曾应允,是她强迫他,他自然也不期待着孩子的出生。 她放下药碗,点点头:“好,大掌宗放心,从此往后,江雪芽退避云州,再不叨扰大掌宗。往日之事如过眼云烟,大掌宗不必挂怀,江雪芽亦不会再提。” 她解下腰间的麒麟青玉,放在桌上,推向澹台净,又解下制式横刀和指挥使令牌。她果断得让人心惊,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他无情,她便休。澹台净周身寒冷的气息四溢,江雪芽看不见,桌角已经结了冰。 江雪芽再度要端起那药碗,却见寒冰沿着桌案蔓沿,咔嚓咔嚓的霜花爬上碗沿。江雪芽收回手,下一刻,整碗药都冻住了。 “什么意思?”江雪芽蹙眉。 “退下。”澹台净道。 “行,”江雪芽道,“我自己回家喝。” “……”澹台净额角竟有青筋暴突,他鲜有如此失态的模样。 江雪芽站起身要走,却听见男人威严的嗓音传来,“江雪芽,随孤来。” 澹台净领着她转到屏风后面,这里矗立着高高的书架,上头堆满了书册。空气里有书册的朽味,澹台净从这些书册当中抽出一本,递给江雪芽。江雪芽低头翻阅,这是一本医案,它的主人是澹台净的胞妹,澹台薰。 江雪芽翻完,澹台净递给她第二本,仍是医案,只不过是澹台净的父亲澹台显的。第三本、第四本……澹台家几乎每个人都拥有一本厚厚的医案,上头无一例外记载着同一个病症——头风。 澹台净缓缓道:“澹台氏嫡系传承‘暴雪’秘术,也传承这无解的病症。孤之父辈胞妹,终身囿于病痛,自戕者十之七八。但凡继承‘暴雪’者,必然继承头风症。” “可是你并无此症。”江雪芽道。 澹台净摇摇头,又递给她一本医案。这次这本是澹台净的,江雪芽翻开看,治疗头风症的药方一直开到澹台净十岁,尔后不再有药方记载。这说明澹台净也继承了这要命的病症,却痊愈于十岁。江雪芽审视最后一个药方,开方者竟然是她师父明若无,这方子叫“太岁丹方”,看来就是这药方让澹台净的头风症得以痊愈。 “太岁丹方,以苎萝山的紫金太岁为药引。紫金太岁,光明洞彻如坚冰,你师父走遍大靖,只在苎萝山寻到一颗。”澹台净望向月洞窗外,神情中显露出几分寂寥,“孤这一代,孤与阿薰皆受病痛折磨。因孤是澹台家嗣子,孤的父母做下主张,弃阿薰不顾,将这天下无二的丹方给予孤。” 江雪芽明白了,澹台净病愈,而他的胞妹却终生活在病痛之中。 澹台净从秘档中抽出一张洁净的画卷,徐徐展开,那上面画着一个女人。 “你的个性,与她肖似。”澹台净道。 江雪芽端详画上人的容颜,有些秘术会让秘术者容貌改异,“暴雪”就是这样的秘术,所有继承“暴雪”秘术的人发色和眸色都是灰色。画卷上的女人有着浅灰色的发,深灰色的眼,与澹台净长得很像。 澹台净道:“三十二年前,她请命探险雪境,归来时遇袭,遇袭地点距长城不到十里。以她之能,退避长城绰绰有余,她却孤身迎战,力竭而亡。孤知道,是病痛让她疲惫,她不愿再受煎熬。澹台氏凭借‘暴雪’荣耀了数百年,已经足够了。晦儿幸运,不曾继承‘暴雪’。这天下他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澹台女。孤不愿这缺陷的血脉存在于世间,孤要做澹台氏嫡系最后一人。” 天光透过窗牖,映照澹台净清冷的侧颜。他注视着画卷上的亡妹,江雪芽从他灰色的眼眸里看见深重的悲意。 澹台净收起画卷,看向江雪芽,微微蹙眉,“你,莫再任性。” 江雪芽将医案放回书格,笑眯眯道:“懂了,大掌宗说这么多,还给我看你们澹台家的秘辛,原来是在哄我。” 澹台净的神情恢复冷漠。 他道:“多言。” “肃武公主这案子的卷宗我看过,”江雪芽道,“当年袭击公主的凶手至今没有找到,案子一直悬而未破。等大朝议的事儿忙完,此案交予臣追查吧。” “不必。”澹台净道,“杀她的是妖族。” 原来如此。江雪芽愣了下,拍拍手上的灰。这些医案封存太久,积满了灰尘。她返身去桌上拿麒麟青玉和令牌。寒冰把它们冻得死死的,江雪芽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们抠下来。 “再过几天,世家那帮人要进边都了。依着我爹的口供,里头藏了好些妖邪。虽说我们征辟了许多‘神目’秘术者,然则供不应求,远远不够。臣想了个法子,阿晦曾在黑街布下一个大星阵,四方子星阵各一,中央母星阵镇之,可上百倍地扩大秘术效果。它们用这个星阵开启无相法门转移黑街,我们可以用这个星阵在边都布下‘神目’。届时我们星阵一开,边都四方筑起‘照妖镜’,凡从六大城门进入边都的妖邪皆无所遁形。” 澹台净颔首,“许你便宜行事。” “落胎药我不想喝,阿晦也有你们澹台氏的血脉,可他并未罹患头风症,你怎知我的孩儿必定会继承‘暴雪’,患上这不治之疾?”江雪芽说。 澹台净的声音多了几分不容违抗的威严,“不可胡闹。” 江雪芽打定主意不喝,摆摆手,转身想要离开。泰山般的灵压当头压下,江雪芽筋骨剧痛,瞬间单膝跪地。她额角汗水直流,那冷漠高寒的男人一步步踱到她跟前,拿起黑乎乎的汤药。灵压撤开,她颓然倒地,左右侍者按住她的肩背,她双手被缚,无法挣脱。 “孤已容忍你的冒犯,”澹台净道,“不要恃宠生骄。” 侍者撬开她的牙关,澹台净将药汁灌入她的口中。 她竭力抗拒着,可是那汤汁畅通无阻地汩汩淌入她的咽喉。汤汁明明是温热的,她却遍体生寒。她似乎感受到一个生命在她体内悄悄死去,像一片羽毛飘入风中,她徒劳伸出手,无法将它抓住。 她用手臂撑着地,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忽然回忆起方才澹台净注视画像时的悲伤,还有那一尘不染的画卷。别的医案都积满了灰尘,独那幅画干干净净,这说明澹台净常常拿出那幅画卷睹画思人。传闻,肃武公主行事果敢,雷厉风行,江雪芽初入秘宗时,常有人说她有公主遗风。就连澹台净也亲口说,她肖似澹台薰。 她心中巨震,一寸寸抬起头,同那个冷漠的男人对视。 “我冒犯你,欺侮你,你早该杀我。”江雪芽问,“你容忍我,是因为我像你的meimei么?” 澹台净并未回复她的疑问。 他说:“你逾越了,江雪芽。” 不必再问了,江雪芽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得知了答案。他是高高在上的大掌宗,不屑于对她说谎。一句“逾越”,是他委婉的警告。这是他的隐私,是他的秘辛,她无权窥探。她并不觉得伤心,反而觉得可笑。原来昆仑秘宗的大掌宗,世家俯首叩拜的对象,竟然喜欢自己的亲meimei。 澹台净放下汤碗,站起身,“此地留给你休息。” 江雪芽却扶着膝站了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药汤,嫣红的唇畔浮起一抹笑容,净是嘲讽的味道。 “不必了,大掌宗交待的事儿臣还没办完,得紧着点儿办,不是么?” 她一反常态,毫不愤怒。这般平静的表现,像暂时沉寂的火山,看似安稳,内中仍然有汹涌的岩浆热浪。澹台净深灰色的眸子注视着她,似乎在审视她的内心。 “臣告退。” 江雪芽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离开这僻静的书斋,出了宫门,直接取道顺康坊。到了苏如晦的小院,里里外外皆没人儿。江雪芽正想找个地方独坐,在厨房倒了杯果酒,端到小厅坐下等苏如晦回来。 苏如晦重生以来戒了酒,烈酒一滴不沾,这梅子果酒是备来待客的,酒味稀薄,入口尽是甜甜的梅子味儿,不够劲儿。江雪芽尝不出醉意,觉得扫兴。又下雪了,江雪芽望着柳絮似的雪花,任凉酒冷在腔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