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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乡这一片小镇年年好像都是一个样子,麦城随着旅游业的发展高楼大厦越来越多,能感受到时间真的在往前走,但鹿乡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街边的树长了不知道多少年,如果是夏天来的话一定很好看,乡镇里的树木和大城市里的绿化有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麦城的树好像是些精致但呆板的摆件,而鹿乡的树是鹿乡的居民。 街边的商店和我两年前第一次来时分毫不改,破了洞掉了色的牌子,用石灰刷的墙,坑坑洼洼。街上的小孩成群结队地跑过去,看见从外头来的车就蹲下观察一会儿车上都下来了什么人。 从镇子口进到我哥家的老房子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坐着一个堪称破烂的出租车,起步价五块。 麦城的出租车起步价今年是十二,五块啊!最重要的是两年前是五块,现在还是五块。座位上的椅套都已经是黑色的,油光瓦亮,不知道被多少人的屁股磨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已经来过这是第三次,可以能面不改色地一屁股坐上去,也为把它盘出包浆添砖加瓦。 司机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懂,南方有些地方的方言在北方人听来很像是鸟语,叽里咕噜的。周泊新肯定能听懂,但是他偏头看窗外,不接司机的话,只能我赔笑,“嗯嗯啊啊”地胡乱应答。 我们俩竟然还奇妙地对上话了,我挨着周泊新,好像能感受到他紧绷着的神经在我和司机驴唇不对马嘴但仍然热烈的对话里缓慢地松弛。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俩一眼,我猜他看不见周泊新的全脸,只能看见那冷酷到不近人情的下颌线,然后又开口。 我再次没听懂,只听见是疑问的语调,我猜肯定是问我们是不是回来走亲戚的,毕竟鹿乡又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我和周泊新这个气质也不像是这里的人,便有些尴尬地不懂装懂,“啊……哈哈,是啊。” 周泊新突然转头,视线对上后视镜里司机的目光,声音冷淡,“不是。” 我哥在鹿乡好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不说话,但总觉得他比麦城时还要压抑。 前两年跟他来鹿乡时我自己的神经太过紧张,根本无暇去观察他。那时我还坚信我罪大恶极,山上就是周轻罗的墓,我怎么可能有那个闲心。但今天我所有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我哥身上,我发现宋亦薇真的有点神,她说的话好像都是对的,她说我哥在对我进行性暗示,她说我哥是一个压抑的人。 我一直以为周泊新只有一种状态,视万物为齑粉的那种疏离感,但今天他不一样。好像偶尔会发呆,递给我水的是时候会毫不避讳碰到我的手,街边有车驶过去扬起尘土时他也会皱眉。 就好像压抑到已经没有力气去装疏离和冷淡,整个人的边界感猛然消失。 直到他站在周轻罗坟前点了一根烟,他身上死死压着的暴躁和挣扎才好像猛然炸开,随着那星点火苗,被他引爆。别人祭拜都买很多东西,水果啊,纸钱花圈什么的,周泊新从来什么都不带,静静站着看石碑上周轻罗三字,垂着头,漫山遍野都压在他身上,看起来很孤单。 烟灰被风吹落,落在他黑色的运动外套上,留下白色的痕迹。 他一直都是这么“祭拜”的,起码我来的这几次都是,不跪,不哭,就站着。 我们两个人明明都没动,始终保持了大概两三米的距离,我没有太过靠近,但我却觉得我哥正在离我越来越远。他今年站的时间比前两年更久,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反正我都快晕过去了,他突然转身,“走。” 落日悬在山后头,下山之后天色已经晚了,小镇上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开着门做饭,走在巷子口能闻到一整条街晚上吃什么。我挺喜欢这样的氛围的,丽水园真像个棺材,邻居之间永远互不打扰,如果说世界上除了丽水苑还有别的地方是这种邻里关系那一定是墓地。 我跟在周泊新后头,乡镇里的人好像没有不能在公共场合抽烟这种概念,他们每个人都互相认识,压根不存在“公共场合”这回事,大街上随处可见叼着烟或者捏着烟头的男人。我入乡随俗很快,刚刚我哥在周轻罗墓前抽了半盒,我觉得我那会儿不好抽烟,硬忍着。现在终于不用忍了,利落地掏兜找出来烟盒,叼进嘴里,点燃。 周泊新走得越来越慢,我看着他,我真的忍了一整天了,再憋着我会疯的。 等我们拐进巷口,把热闹的大街甩在身后,我随手把手里的烟按灭在斑驳的墙上,烟头直接揣进兜里。上去一把抓住了周泊新的手腕,老房子就在前面,几步路就到了,我拽着他往前走,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走上楼梯,拧开门。 屋里光线很暗,太阳马上就要完全消失了,而老房子的窗帘紧闭,只有一丝缝隙能露出来丁点的微光。 我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我,挺好。 我承认我还是有点紧张的,呼吸有些不稳,下意识舔了舔自己干掉的嘴唇,问他。 “来的时候……那个司机最后一句是不是问,你是不是我哥?” 周泊新被我拽着走了一路也没有发脾气,只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伸手摸上我的脸,低沉的声音就在我耳边,“看见监控了?” 他果然知道了,我也没想骗他,便承认,“看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