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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里,她已觉十分陌生,又好似从未离开过。奶奶的卧室以前她常溜进来,这是她探险的宝地,总能在上锁的柜子里抽屉里翻到零食。 房间的布局好像也变了,奶奶没事的时候,最喜欢把柜子和床重新换个位置摆,几乎每年都要换一次。 都是些几十年前的木头家具,但她总能在这些旧东西上折腾出一点新,她其实很会生活,很懂生活,在这有限里开拓出属于自己的无限。 她曾说自己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虽是小妾的孩子,幼时也享尽了荣华富贵。后来大家都以穷为荣,家境败落后,为人妻也学着洗衣做饭,种地挑粪。 到后面该享福的时候也没享受到什么,儿子不孝,两个孙女也都不在身边了。 她没有盖被子,那会很重,让她感觉负担。她肚子很大,把衣服撑成了一只鼓胀的气球,她的脸和手却是那么瘦,裤管下的两条腿像竹竿,眼眶也凹陷得很深。 春信慢慢走到床边,奶奶看见她,那双无神的、浑浊的眼睛好似被火焰点亮,显出些奇异的光彩。 春信被很多双手按着肩膀在床边跪下,将死之人的手凭白多了些力量,紧紧地抓住她,树根一样的粗糙手感。 她张开嘴巴,“啊啊”两声,春信小声说:“奶奶,我来了。” 旁边的老太太把她脑袋按下去,“贴着你奶奶说,她听不见。” 春信顺从地弯下腰,低下头颅,把嘴唇贴到奶奶鬓发花白的耳廓。 “奶奶,我来了。” 老太太说:“大点声!说你是谁!她听不见!” 春信闻到了一种腐朽的臭味,是从奶奶的身体里发出来的,这味道她以前也好像闻到过,在初中老党校后面的树林子里,她玩耍时在草窝里发现了一只死兔子。 她无瑕细想,大声说:“奶奶,我来了,我是春信,我是小癞癞!” 奶奶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她艰难张开干裂的嘴唇,“啊啊”叫了两声,春信被身后的老人按着,耳朵被迫凑到奶奶唇边。 春信听见她说:“小癞癞。” 春信抬起头,看到她眼睛里涌出泪水,从厚重褶皱的眼皮里淌出来,顺着眼角滑到鬓角,积在耳朵里。 她眼睛里的火渐渐在灭了,起初还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后来变了一点暗色的火星子,再后来什么也没有了,漆黑的一片。 春信又被很多双手拉到一边,和她的姑姑们跪在一起磕头。 没有人说话,但大家好像都知道该做什么,客厅里又走进来几个老太太,她们抱来寿衣、白酒、梳子、毛巾,等候在旁。 奶奶谁也不看了,手松开,张嘴望着天花板,她也许还有呼吸,还有意识,但什么也做不了。 有人把她的手虚虚搭在身侧,大家安静屏息等待着,后来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人群一下爆发出声音。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声音飘出去,蹲在门口的雪里一惊,急忙站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走进房子里去,探身往卧室里看。 春信跟随仪式,把头重重磕在地上,似是终于得到悲伤的允许,干涸的眼眶迅速蓄满眼泪,一颗颗砸在地砖。 老太太们挤到床边,用酒精沾湿毛巾为奶奶从头到脚地擦拭,白毛巾在干瘪失水的皮rou上游走,春信看到她像老树桩子一样癞巴巴的身体,肚子却像气球装满水一样晃荡。 老太太们手脚灵敏为她换上寿衣,套上棉袜和布鞋,给她梳头,佩戴耳环项链,还涂了口红。 因为腹水,这定制的寿衣穿起来显得过分宽大,她的眼睛还没闭上,这时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奇怪,好像还醒着,又像在睁着眼睛睡觉。 家属们不被允许靠近,眼泪不可以落到寿衣上,那将会化作一条条绳索,捆住她,使她走也走得不能安心。 大人们只流了一会儿眼泪,在老太太咽气后的十分钟,之后她们各自忙碌起来,进进出出。 春信以为,现在不可以哭了,于是擦干眼泪站起来,但她不知道该去忙些什么,手脚僵直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她早已不是这间房子里的人了,奶奶走了,她和这个家之间的唯一纽带也断了,姑姑们早就不是她的亲人。 她感到迷茫又无助,想起大人的叮嘱,说眼泪不可以落在死者身上。 尽管她早已远离了死者,她仍谨记着规矩,直到双眼憋得通红。 谁能来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呀,为什么就没人管她了,把她丢在这里。 “春春。” 春信听见有人在一片嘈杂里呼唤她,茫然四顾,雪里已经挤进来,把她牵出去。 一颗飘忽的心回神,人来人往里,春信仰头看她线条清晰的下颌,看那双因睡眠不足疲惫略微浮肿的眼睛,可她的手心是如此让人踏实,温暖的力量源源不断传输过来。 雪里把春信牵到爷爷面前。 这个木讷寡言的老头才是这间屋子里最伤心的人,他独自坐在沙发上流眼泪,呆滞望着自己的脚尖。 曾与他相伴一生的挚爱离去,从此他孤身一人。 那个凶巴巴的老太婆再也不会拽着他袖子拧他的耳朵,不会在他煮饭时候阴阳怪气说他上辈子没得盐巴吃过,也不会偶尔心情很好的多赏他十块二十块零花钱,又瞪着眼睛问他拿钱去干什么,花了多少让他一笔笔列出来,她要算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