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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0节

    所以种师中只以为明远是要商议密事。

    谁知明远道:“子瞻公,端孺……我请两位来,是想要请两位做个见证。”

    他说着将两人引入自家内院。迈进一道院门——种师中知道明远一向的规矩,迈过这道院门,就是明家仆从侍役们不经传召,绝对不能擅入的地界。

    苏轼与种师中,一大一小,便见这座院落正中,朗朗星空之下,摆着一道香案。香案上一对红烛正在高烧。

    苏轼与种师中都有些吃惊,种师中是一副被彻底吓醒的样子,连呵欠都不打了。

    明远笑着递给苏轼两枚帖子。

    苏轼顿时饶有兴致:“原来是庚帖,远之要某帮忙做媒?”

    他继续看下去:“咦,是种彝叔的庚帖,还有你的……你们两位都要娶亲吗?”

    这时候种师中完全反应过来了,睁圆了眼睛,竟伸出双手擦了擦手掌,颇有些兴奋地道:“难道……师兄今天要我替阿兄拜堂,娶师兄?”

    苏轼闻言,顿时于夜风中凌乱:“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很艰难地开口问:“远之,你和彝叔……”

    苏轼本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以前明远与种建中两人的种种情状,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没往那上头想而已。现在被种师中点破,苏轼已然全明白了,只是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种小朋友却已经满脸欢腾,就差想要冲出门去放一千响的爆竹了。

    明远定定地望着苏轼,唇边流露出欣慰的笑意,却渐渐红了眼圈。

    种师中也不再雀跃,而是默默走过来,将手放在明远肩上,轻轻拍拍以示安慰,然后走回苏轼身边。

    苏轼能看到朝中邸报,也知道种建中随王韶出征,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明远选择与一个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的人缔结秦晋之好,就算这种结合并不为世人所认可,他还是坚持。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1……”

    苏轼心中感伤,缓缓念出的《邶风》里的句子,突然觉得不对,后面的句子好似不大吉利……赶紧住口。

    只见明远神色平静,柔声念出余下的句子:“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阔兮,不我信兮。”

    第265章 亿万贯

    明家内院中, 香案上高烧的红烛毕驳一声,同时爆出一对烛花。同时,红色的烛泪也滚滚而以下。

    这个小小的仪式似乎并不能以简单的“悲喜”来定义。

    苏轼沉思良久, 似乎没能想出任何阻止明远的理由——

    这个年轻人刚才已经表达了他的情感与决心。如今苏轼只能试图从世俗礼节的角度加以劝说,免得这一对年轻人日后为他们自己惹来无穷麻烦。

    “远之, 婚姻都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额,彝叔, 固然情投意合。但是你家人那里呢?”

    “多谢子瞻公提点, ”明远知道苏轼是为他好,顿时向苏轼拱了拱双手, 表示谢意。

    但他又很坚决:“明远自幼独立, 家人那里, 一切事体, 都交由我自决。”

    苏轼想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听闻明远有个非常豪阔的爹,但是明家的长辈似乎从不干涉明远的任何决定, 甚至于让他如此年纪轻轻的,便能随意动用如此巨大的财富。

    苏轼低下头, 拈拈胡子, 又迟疑着问了一次:“远之, 某的意思是……种彝叔如今生死不明……要不要, 再等等……”

    明远却很坚决,道:“就是因为如今收不到彝叔的消息, 明远才斗胆请来两位做个见证的。”

    “今日行此礼仪,乃是为了彰显我的心意, 从此不会再有改变。”

    “就算师兄真有什么不测, 我此生也不会再有嫁娶之事。”

    并非要为某个人守节, 而是……他已经不再具有爱上其他任何人的能力了。

    那为何不干脆成全自己的心,也完成对他人的承诺呢?

    苏轼向明远问话的这过程中,种师中在一旁默默流泪。

    这少年就像他当初上元夜时在京兆府城楼上观灯时那样,独自于无人处哭泣。可一待明远将视线转来,种师中又勇敢地扬起哭肿了双眼的那张小脸,向明远努力咧嘴,想要挤出一个笑容。

    “可是……”

    苏轼拈着胡子,手上一重,顿时拈断了一根。

    他颏下的胡子本就稀疏,又少了一根,免不了有些懊恼,忍不住便问:“如此一来,你明家与种家,又如何传宗接代?你们身后,又会有何人为你们祭祀?”

    明远忍不住大笑:“苏公为我们想得长远。”

    “可是人死后万事皆空,哪里还会知道有无人祭祀——”

    “再说,我师兄说过的,大丈夫若能建功立业,何愁身后无人祭祀?”

    明远一说到这里,种师中立刻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随手揉了揉眼睛,向明远真心大笑,表示赞许。

    要知道明远竟能将三年前种建中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足见心中确实是有他阿兄的。

    种师中正在得意,忽见明远转过脸,眼中蕴着笑意望着他——

    这少年这才想起他那天躲在苏轼的大车里偷听,还听到阿兄说过另一句:“种家不是还有师中吗?”

    ——怎么又转回到我身上来了?

    种师中一时又是好笑,又不由自主地咬牙。

    苏轼这边知道再也劝不动明远,低声叹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他主意已定,当即抬起头,慨然道:“远之,你放心,今日某为你见证,日后若是彝叔胆敢不认……”

    种师中也赶忙道:“明师兄放心,我阿兄那性子你也知道,一条道走到黑,一头撞到南墙上……他绝不会改变心意的。”

    明远真想开口问一声:端孺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呢?

    一时间简简单单的礼仪既成,苏轼轻声叹道:“如今,我们就等着彝叔平安回来了。”

    随着这声叹息,明远的心思似乎也跟着飞远——

    种师兄,你如今身在何处,是否一切安好?

    *

    露骨山中,种建中身侧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动,将他的半边面颊映亮。

    在他身后,大部分士兵都在火堆旁沉睡。一天的攀爬疾行令绝大部分士兵疲惫不堪,躺倒在火堆旁就能睡着。种建中有时候难免怀疑,恐怕连篝火燃到他们身上,这些人都会沉睡不醒。

    令种建中和其他将官们担忧的是:其中一些士兵看起来是病了,他们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极易疲倦。

    有些人在爬山的道路上爬着爬着,就伏在道旁,再也起不来。

    这令种建中回想起明远曾经告诉过他的:若是人突然爬到极高极高的山上,可能会得一种非常奇怪的病症。有些人通过休息能够自愈,也有人可能恢复不过来。

    那病症的名字也很古怪——种建中记得明远说那叫“高反”。

    种建中麾下两个指挥训练有素的骑兵这次全都丢下马匹,扛着火器,背着弹药和干粮,艰难跋涉于崎岖山道上。

    他们之中一旦有人倒下,就会有同袍将他们身上的火器和粮食全都取下,给他们留一点点水——剩下就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确实有人之后渐渐扛过来,后来又赶上大队的,但这是极少数。

    在就快要翻过露骨山山顶的前天晚上,王韶突然下令,就地扎营,让这几乎从五千减员至四千的这群宋军将士休息两天。

    “休息”,这两个字对好多士兵来说是难得的恩惠。

    但也有人心里有数:如今他们每个人随身都还有些指头大小的一两块rou干,一点点盐巴和干炒麦粉。两天之后,他们随身携带的军粮就真不剩什么了……

    此刻种建中与王厚和另外几个将领坐在一处。

    早先王厚射中了一只獐子,他的亲兵手脚麻利,立即收拾了上火烘烤。此刻獐子rou的油脂一滴滴地滴在火丛中,香气四溢,令每个人都食指大动。

    王厚故意揶揄种建中:“打猎这种事,彝叔你那火器就不行了。好不容易打准了,找来一看,里面全是铁砂,吃着都硌牙。”

    周围顿时一片笑声。

    前几日在露骨山中时,为了给生病的同袍打打牙祭,还真有人用火器去射天上的野鸽子的,射中了捡回来一瞅,那鸽胸里嵌得全是铁子铅子,被打成了个筛子。

    种建中才不再乎王厚的揶揄,笑道:“爷爷又不是不会射箭。”

    火器与弓箭,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因此也理应各司其职嘛!

    这时候王厚的亲兵烤好了一整条獐腿,碰到王厚面前。

    王厚看了却打了一个寒噤,浑身一抖:“这……”

    种建中一瞥就知道是给王韶的,当即笑道:“还不快送去给你家大人?”

    王厚却说:“要去你去,我去恐怕会骂!”

    王韶与王厚这一对父子,简直是严父教子的典型。有时营中的兵卒都觉得王厚可怜,他家“大人”对待亲儿子委实是太严苛了。

    种建中轻哼一声,取了一把匕首,在獐子腿上一穿,提着刀就去找王韶。

    此刻夜空静谧,而王韶正站在营地的最边缘,背着双手,仰视浩瀚苍穹中升起的一轮明月。

    此时此景,连种建中都不由得看住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提着的獐子腿,开口道“经略……”

    王韶没有回头,而是随意开口,道:“彝叔你见过这样的月色没有——”

    种建中自然回想起在汴京开宝寺琉璃塔上赏月那次……心中涌起一阵涟漪。

    王韶却如何能猜到种建中的心思,这位投笔从戎的文士仰望着那轮明月,低声吟诵道:“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愧是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啊!果然境界开阔。”

    王韶一声叹。

    种建中却全然不明白:他们现在置身于露骨山中,与那春江花月又有何关联?

    只听王韶继续叹道:“只是在这种境界里,有很多个体是会被牺牲的。”

    种建中心里一动,陡然明白了王韶的意思。

    “人生代代无穷已……”

    在这华夏血脉一代一代传承的漫长岁月里,每一个人,每一次生命,与那轮辉煌皓月相比,都只是细如萤火,稍纵即逝,从此泯于黑暗。

    他曾经目睹同袍在自己身边中箭而亡,也曾经亲手将利刃送入敌人的胸膛,送对方上路。

    也许,他自己也将很快迎来这一天。

    归根结底,在历史的大川里,每个人充其量都只是一滴水、一朵浪花,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