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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23节

    明远听了便突发奇想。

    “向华,能不能将我引见给李秉常?”

    向华:……?

    *

    当晚,国主李秉常的晚餐桌前,多了一名眼生的年轻侍从。

    因为这人的眉眼生得实在是太好了,李秉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明远见秉常桌上的餐食酒菜一一布好,将手中的托盘一收,就要退下去。

    向华刚好在李秉常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秉常明显有些震动,立即抬眼望着明远,眼神中竟流露出几分兴奋。

    “你……阿华说你是个汉人?”

    向华在西夏的名字是“向讹华”,而秉常很亲热地唤他“阿华”,可见向华说的没错,他与李秉常确实走得比较近。

    明远低下头,似乎不敢面对夏主的眼神。

    但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于是秉常突然开口,用字正腔圆的汉话对明远说:“你……你能换上华夏衣冠让我看看吗?”

    第308章 全天下

    官家赵顼深夜在勤政殿召见宰辅。

    此刻他面前平铺着一片巨大的立体舆图, 木板上由高手匠人用软陶泥堆叠成山川起伏,并且尽量用“飞鸟图法”测距, 以求精准。

    只不过, 此次宋夏之战,大半发生在西夏境内,因此这片立体舆图使用宋代以前的古老舆图制成, 很难说它精准不精准。

    赵顼一面看着舆图,一面与王安石与王韶随koujiao谈。不多时, 皇帝的一对眉头便深深蹙起。

    王韶却根本不以皇帝的心情为然, 毫不客气地往下说:“鄜延、河东两路,拿下银州、夏州已是极限。这两路面前是八百里瀚海, 党项大军撤走时破坏了所有水源。种谔、李宪即便有心直捣灵州, 也不能不为麾下士卒多考虑几分。”

    也就是说, 五路伐夏,有两路肯定是到不了灵州城下了。

    “泾原路与环庆路,陛下前日里已下令由高遵裕节制刘昌祚, 但高遵裕之上,再无主帅可就近节制调度。一旦出现对刘昌祚有利的战机……恐怕刘昌祚无法放开手脚施展。”

    王韶这就几乎是在公开批评赵顼处理失当了。

    此次五路伐夏, 赵顼并没有在军中设立一名主帅统管全局, 而是由他这个皇帝坐在汴京城中坐镇。

    战局远在西北,战报用急脚递送往汴京, 单程最快也要五天。因此赵顼作为实际上的“总指挥”, 无法对战场上的变化做出及时有效的反应。

    因此赵顼才临时起意, 让泾原、环庆两路的统帅之间确立节制关系。

    谁能想到这在宰辅们看来, 竟是不妥。

    赵顼心头恚怒, 皱眉道:“王卿的意思是, 高遵裕会为了一己之私, 而置国家大义不顾,随意压制刘昌祚,从中作梗吗?”

    高遵裕是外戚,是高太后的族人。赵顼这样做也是为了给母后的家族一个靠军功晋升封赏的机会。而熙河开边时,王韶也曾与高遵裕合作过。现在看来,王韶竟这么不看好高遵裕吗?

    面对赵顼的诘问,王韶一点儿都不在意——反正宋朝敬重士大夫,无论王韶说了什么令天子不高兴的话,只要他说得有道理,天子就没办法找他的茬儿。

    于是王韶继续拱手道:“臣在边军中多时,深知争功诿过,乃是人之常情。”

    王安石也在一旁敲边鼓,沉声道:“毕竟……这是灭国之功啊!”

    赵顼呆住,木然望着舆图,看了良久,似乎想要逃避这个话题似的,将视线转向了最西面的熙河路。在这里,种建中将率军从洮水一带突出,协同归顺大宋的蕃部义勇一道北上。

    这是一路奇兵。

    但是它距离灵州城的距离也最远,要将粮草辎重与火器尽数运抵灵州城下,是极难完成的任务。

    相比之下,这一路宋军到兴庆府的直线距离反而更近些。

    赵顼想起被赋予这一路重任的种建中,他是众将中年级最轻,资历最浅的。如果泾原、环庆两路有什么差池,熙河路多半也难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赵顼颓然坐了回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

    水砦。

    向华以一句“安全起见”,劝住了李秉常。

    李秉常顿时流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但是他接受了向华的劝告,没有再要求明远换上汉人的衣冠。

    毕竟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兴庆府侍奉他的贴身宫女,只因为叫了他一声“官家”,就被梁氏杖责而死。

    他李秉常,只是个空有其名的西夏国主,现在又是被软禁在水砦中,的确是要谨言慎行啊。

    被扫了兴致的夏主低下头,默默无声地吃过晚饭,随意挥挥手,要明远将他面前的餐具饭食都撤下去。

    一旁守着的向华身体微微一动,但随即记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西夏王室卫队总管罔萌讹的亲信,而明远,才是那个需要动手清理餐具,满足秉常要求的小侍从。

    于是向华硬生生忍住了动作,投向明远的眼神便写满了歉意。

    明远却完全无所谓。

    虽然数年来他一直养尊处优,但是要他俯首低眉做这些杂活却完全没有难度。

    昔日虽然巨富,但明远也曾经穷过,曾经一无所有,为了生存他没有什么抹不去的面子,放不下的身段。

    更何况,现在他做的事比单纯的生存更加重要,更有意义。

    明远快手快脚地将秉常没吃完的晚餐一收,送出去。

    随即他被要求去整理秉常的卧室,准备侍候这位少年国主就寝。

    秉常如今在水砦是“软禁”,但他依旧享有了一名国主的待遇与排场。明远一路看过去:卧榻上是来自江南的丝绸和塞北珍贵的驼毛皮,最近刚刚兴起的吉贝布和棉花也在这里争取到了一席之地——明远伸手一摸,榻上的盖被正是在吉贝布里塞了棉花,蓬松柔软,触手生温。

    明远将这条“棉被”抖得更松些,铺在秉常榻上,并放下金钩勾着的帐幔。

    他的视线转向榻旁——那里是一排用楠木打制的衣柜。西夏产什么木头明远不知道,但肯定不产楠木。

    如此看来,西夏贵族的生活可以称得上是穷奢极侈,与他早先见到的荒村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了。

    明远打开这些衣橱,想要找一件秉常就寝时穿的衣物。

    他打开衣柜便愣在原地:眼前柜子里,挂满了汉人式样的衣饰,上襦下裳,直裰、襕衫、巾帻、幞头、鞋、履、深靴……

    这个年轻的西夏国主,竟然钦慕汉家文化到了这种地步?

    明远细细回想——他早先确实听种建中与种师中说过,西夏上一代国主李谅祚原本已在国中推行汉礼,但是李谅祚身亡,梁太后秉政之后,为了讨好西夏贵族,梁太后尽废汉礼,在西夏全国重推蕃礼,各部族依旧用草原民族的传统管理与约束部族中的子民……

    “我虽然贵为国主,但这些我都不能穿戴……只能看一看。”

    不知何时,李秉常走进了寝殿,来到明远身后。

    明远垂首行礼,去另一座衣柜中,找出了秉常的寝衣,奉至秉常身边,要帮他换上。

    秉常在明远身边,张开双臂任明远摆布,却一直扭头望着他柜中那些汉家衣冠,小声感慨道:“还好我身边是阿华……阿华是个好人,若是换了别人,太后恐怕早就知道我说的每一个字了。这些衣物,自也不可能幸免。”

    明远心想:这个年轻的小国主,对政治斗争的觉悟不太高啊。看起来李秉常似乎将政治理想能否实现全都寄希望于身边人是否“是个好人”上。如果职方司没能成功将向华安插到李秉常身边,李秉常现在该怎么办,躲在深宫里,望天数星星吗?

    “对了,你是汉人,但你的党项话说得很好啊,想必是在我大白高国长大的吧。”

    明远见李秉常将自己误认为是在西夏境内土生土长的汉人,也不多解释。他与向华商量过,不急着向秉常透露身份,此刻便也不多解释,只随口答了一句“大王过奖”。

    “生活在我大白高国的土地上,纵使是汉人,过得应当也还好吧!景询、李清……他们都是汉臣。”

    景询与李清,都是在西夏朝中任职的汉人,景询前两年病死了,李清则是这次建议秉常联宋反梁,结果计划泄露,被梁太后捉了去。

    “而我大白高国的汉儿之中,竟然出了你这样灵秀的人物。”秉常转过脸打量明远。

    此刻明远的一张脸孔,在殿内几枚巨烛光芒照耀之下,宛若明珠美玉,肌肤表面甚至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秉常看着看着,竟然呆住了。

    明远唇边扬起一丝冷笑,低声道:“大王可曾听过这样一首诗?”

    秉常显然是异常倾慕汉家文化的,听说有诗,赶紧问:“是什么?”

    明远当即诵道:“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是晚唐河湟一带被蕃人夺去之后,唐代诗人司空图所做的《河湟有感》。

    河湟失地上,当年曾有多少汉人转变了身份,反过来对付自己的同胞手足?多年征战,无止无休,究竟有多少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秉常听了却突然沉了脸,转身从明远手中夺过那件寝衣,放粗声音道:“下去!我不要你侍候更衣。”

    明远一点儿都不介意,他冲秉常鞠了一躬,非常干脆地道:“那小臣告退了。”

    说着,转身走了。

    留秉常一个人在寝殿内发呆,默默念诵着明远留下的那句诗:“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秉常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恼了——他的生母梁太后,不就是“尽作胡儿语”,却挥刀指向宋境的汉人吗?

    秉常七岁即位时,梁太后垂帘听政。在掌权秉政之后,梁太后将权柄尽数交给梁家外戚。为保自身地位,她与国相梁乙埋几次撕毁与宋国之间的合约,大夏国悍然出兵;梁氏又亲自推翻了先王李谅祚所倡议的汉礼,重行蕃礼,摆明了是讨好西夏几个大贵族世家,以此巩固自己的权力。

    这一点秉常无法否认,当然他的自尊也让他不愿承认。

    而秉常想想自己,身上流着的血一半来自胡人一半来自汉人,可他又曾经做得了什么,能弥合胡汉之间多年来难以化解的仇怨呢?

    李秉常当即无情无绪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睡了好久都没能睡着。

    他第二天醒来时,记起了昨晚明远的“冒犯”,心里郁闷未消,便存心想要冷落明远。等到明远再进来为国主更衣时,李秉常不再理会明远。

    谁知明远也不理李秉常,半句话不曾与秉常交谈,只是为他更过衣物,就立即退出去了。

    李秉常顿时又郁闷起来。

    到了饭时,他又见到了明远,明远的态度依然如故,不多说半句话,但是进退有度,有理有节,令秉常只觉得这名汉人青年睿智而有分寸。再加上明远的仪态丰姿无懈可击,教人越看越觉得心折。

    只是明远却从来不搭理秉常。

    如此过了三五天,李秉常就再也憋不住了。

    他开始主动缠着明远说话,如果明远还是拒绝理他,秉常便耍起无赖,抱着双臂,坐在饭桌跟前,拒绝进食。

    向华给明远使了个眼色,表示火候似乎到了。现在,无论明远说什么,秉常应该都至少能乖乖地听入耳了。

    于是明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在秉常下首坐下来,柔声道:“国主有什么心事,尽可以说与小臣听说。小臣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秉常闻言,立即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明远,问:“如果是汉家天子,如今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做?”

    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