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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氏女 第9节

    若不是姬羲元先前说过要见周娘子一面,凭她拦公主车架这一点就足以派女官去申斥了。

    春月皱着眉,屈指以极轻的力道叩矮几,再一点点加重力气,如此数下,直至姬羲元眼帘抖动彻底清醒。

    姬羲元坐直让春花替自己梳发,眼前一片朦胧问道:“何事?”

    春月把侍卫的话重复一遍后道:“这周大娘子真是不知礼数。”

    春月与夏竹几个宫人都是采薇与若水走后新替换来的,她们从前在行宫当值,并不知晓姬羲元与周明芹之间的旧事。

    姬羲元就笑:“这啊,说不定是那谢氏的小厮不知礼数呢。多半是那小厮听我欲与周娘子见一面,卖了个好,与那周娘子说了。她与我有几分旧故,从前陪我读过几年书的。”

    春月听罢,这才不敢说了。

    边上是一座茶楼,名为引风馆,惯常是世家子弟附庸风雅的场所。

    华服小娘子已经等候一会儿了,桌上茶碗内只浅浅一个底子的水在。

    姬羲元惊讶,没想到这当街拦人的竟然是周氏小娘子。这事做的与传闻中的性格可不相符合,五官倒是意外的精致。

    见姬羲元来,周小娘子起身相迎,毫无传言中的憨直,笑语晏晏:“殿下长乐。”

    九月的天气并不算多冷,周小娘子穿着时下流行的薄纱外衫,妆容厚重却挡不住眼下青黑、面色憔悴,显而易见,这几日她过得不如意。

    姬羲元两三步上前扶住没让她跪下,余光扫见她衣着,眼中隐隐担忧:“不必多礼。本是我想着见娘子一面,结果路上困顿使娘子好等,还请娘子勿怪才是。”

    “殿下不说,我也是要求见殿下一面的。家兄莽撞做下错事,幸得殿下宽容,高抬贵手。”周小娘子再次躬身,说着赔罪的话,神情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漠然。

    这一辈子投胎周氏,除了吃穿不愁,真是什么都见识了。

    若不是长姊相助,自己连屋门都踏不出来。

    “李氏与周氏的子弟的过错本不该牵累你。我此次来,也并非为了此事。”姬羲元坐下后,趁着周小娘子坐下的时候,抬头与春雪对视一眼间,春雪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茶室宽敞且布置雅致,墙上挂的是前朝小有名气的画师的书画,案上一应瓜果糕点俱全,烹茶物件摆了一桌子,门口处的屏风也是佳品。如果她没记错,附庸风雅到了这个地步的茶室应当是李氏的产业。

    其他婢女远远留在外间,里间只余二人相对而坐。

    周小娘子摸出帕子沾了沾鬓角,不好意思道:“殿下见笑了,这几日身子不爽利。”

    姬羲元沉默一瞬,率先提出邀请:“你长姊曾是我伴读,如今见你有她三分风采,心下喜欢。你愿意的话可随我入国子监读书。”

    周小娘子一喜,近两年大就隐隐约约有允许女子科举考官的风向,如果不是她心知阿耶绝不能应允,否则她是如何也要走一走弘文馆的。只要姬羲元愿意问题出头,莫说做伴读,就是命女官去周氏走一遭,她的处境就截然不同了。

    周小娘子握着帕子的手颤了颤,小心确认:“殿下所言当真?”

    姬羲元送出定心丸,“我会请陛下下旨,让你做我伴读。令你无后顾之忧的入学、入仕。”

    周小娘子双手不住的搅动帕子,她并不是蠢人,舍得舍得,除开长姊她没什么舍不得的。相反,这是她摆脱周、李两家的好时候,说是天上掉馅饼到了她怀里也不为过,当即俯首叩地道:“齐玉愿为殿下驱使。”

    姬羲元受了这一礼,算是认下周齐玉。双手扶住对方腕臂时触到微妙的不平之处,大概是挨了藤鞭。她轻吐一口气,“此次便罢了,之后不许再行此大礼。既然陛下已定有女子拜,二娘就该用起来才是。”

    “喏。”周齐玉顺着姬羲元的力道起身,欲言又止。

    姬羲元不叫她为难,直接道:“我即刻手书举荐信一封,三日后随我入学。但有一事二娘要与我说清道明。”

    “殿下直言便是,齐玉绝无隐瞒。”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周大娘子行事周全,让你独自来寻我,我是不信的。唤你阿姊来吧,你年纪尚轻,有些事压不住的。”姬羲元拉着她坐回原位道:“你这一身伤,让春雪给你上药。”

    世道终归是压着女儿的,身上来历不明的伤足以将一个未婚娘子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能翻身。

    周齐玉再是聪慧也只有十二岁,抿着唇不言语,眼底泪光闪烁。

    “你不愿说便算了。”姬羲元抬手招了招,春雪提着木匣子上前打开由姬羲元拿取。

    姬羲元挑拣出三五瓶御造伤药,内服外敷俱全,放她手中,“你先用着,用完了这瓶子也别弃了,凭你生父的胆小怕事至此不敢再动你分毫了。莫以此伤为耻,若能从此奋进,也不枉我拉拔你一场。”

    周齐玉默默接了,眨了眨眼忍下泪,跟着春雪去了隔壁更衣上药。

    趁着这空档春花领着另一高挑娘子进门。

    “可叫人好等,”姬羲元抬手满上另一杯茶,往前推了推,“嫁人不过两载,沦落至此。”

    到底可怜她,不忍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周大娘子周明芹揭了长至腰间的帷帽,落座后满饮一杯茶,身上斗篷裹得严严实实,面色比较周齐玉更为难看。

    姬羲元一惊,拉开她斗篷一角,见血迹隐隐约约透出衣裙,手臂各处还有旧伤多处,触目惊心,止不住恼道:“你这伤是何人所为?”

    周明芹性子是极坚韧的,也不因伤事为耻,直言不讳:“是我夫郎。他三月前纵马行街,撞上了疾行送军报的军士,军士何等健硕又善御马自然无事,他惊马不能自控,摔得难看,自腹部以下均不能用了。残了身子就歪了性子。齐玉身上的伤正是因为来探望我时碰见了他发疯,齐玉上前来护我,也挨了两鞭子。我怒急之下扯了边上的玉瓶砸在他脸上,公婆心虚不敢责怪,今日反而能出门一趟了。”

    忠心的仆婢早早被借口调离,身边竟是无人可用,连简单传两句话都得自己出门。

    姬羲元小心放下衣袖,勃然大怒:“长辈竟不加以管束么?这竞也算得上是人?畜生不如的东西。”又问:“可愿意和离?”

    周明芹摇摇头,瞅着姬羲元因怒越发明亮的双眸,笑道:“殿下待人总是这么好。”会为本无干系的人生气,对她的伤势怜惜,愿意为她无缘由的付出代价。

    “我若是和离,对殿下就无用了,周氏早就剩个名头,外人看着鲜亮,想来殿下也是知道内里的。即使殿下不介意,可我那老父却不会放过我。不和离的话,李氏却能为我助力。只要殿下在我身后一日,夫郎也不敢过于肆意,家中大人也会因此与我宽宥。”

    “况且,我父如此,夫主非人,又怎知此后再遇的是什么牛鬼蛇怪?能在殿下麾下多得几分自由,若是有幸能夺得几分功名利禄,已是知足了。只盼着有一日做了那造孽的,世上女子和离艰难,不若寡妇,落得几分清静。”周明芹俨然一副看淡男女姻缘的模样。

    人生际遇不同,姬羲元两年前不强求,现在更不可能勉强她:“你如今情况确实不便见二娘,我着人先行送她回府。之后春雪伴你几日,国子开学时我也当出宫立府,届时再令她住到弘文馆去。你的事我记下了,来日必有你报复的时候。”

    她可惜于清凌凌的明媚娘子只过了两载婚姻就已是这副模样。

    临别前,姬羲元修书一封附上信物,交于周明芹。

    两人一番长谈,各自归家,已是夕阳西下。

    作者有话说:家暴必死

    第13章 、来日方长

    晚时家宴。

    除开恭王一系,剩下所有皇室近支都在此,算上贤太妃与闵清洙,一共才八人。

    一人一案坐错落于殿中,颇为寥落。

    只有这样时刻,姬羲元才觉得男子为帝是有优势的,女子生子耗费心神力气,鬼门关前走一趟的忧心,男子只需要坐等便是了,还可以挑剔一番孩子的男女、模样、健康与否。毕竟,又省力气又得好处,总归吃亏的女子,与他们男子有什么相干呢。

    女子身体多痛苦一场,难免心里也会多疼一些。男子多妾室,孩子来的轻易,自然也就不珍惜了。

    餐后,圣人召姬羲元。

    “怎么?见了谢川一面不高兴?”姬瞾视线不离手中手札,手札是姬氏祖祖辈辈留下的,但凡有空,姬瞾总要研读半个时辰,修心明志。

    “每每听闻这样的事情便难过……”姬羲元将今日与周明芹的相会简单说了,抬头问姬瞾:“阿娘当初是不是有盼过我只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阿翁一定也是这般想的吧?也盼着阿娘过的简单些。”

    姬瞾笑了两声,并不赞同这句话,“谁不盼着自己孩子无忧无虑呢?我现在也盼着你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姬瞾提笔在手札空白处加了两句批注:“所以盼只是盼着,就像你阿翁还是将你阿娘我教养成帝王,你阿娘我还是不会只让你只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人在世上,想要无忧虑,只能无知无觉做个世人眼中的傻子了。”

    姬羲元趴在长案边,长叹一气道:“我只希望阿娘长命百岁,长长久久地做我后盾。”

    “怎么?”姬瞾瞥她,“受委屈了?”

    “我怕阿娘走得早了,我撑不住,这世上女子便更难了。”姬羲元眼中无力根深,“若是能有百年,足以改一代人了,届时,世间女子是不是都能多得一分自由,而不是被人多说一句知足。”

    “阿幺选的路可比我走的难啊,”姬瞾似笑非笑道:“你阿娘让世上女子有了为官之机,你这是想让世上女子都有出头之能啊。”

    “阿娘以为不可?”

    “非也,阿娘盼着你做到,又怕你太苦。为帝不过一生之事,至多七十载,而你所说的是要千百年去做的事。懂你的不一定支持你,支持的不一定懂你,路漫漫不见尽头,太累太苦,这是死后亦难安的大事。阿幺不怕?”姬瞾口中问“怕不怕”,神色却是自傲的。

    姬羲元笑着反问:“阿娘第一次走入朝廷,坐九五之位的时候,面对文武百官时,可有忧惧?”

    “当然不。君强臣弱,君弱臣强。朕之忧,即为臣之忧,朕忧百官不忧,当诛。该是他们惧朕才是。”灯火下姬瞾的面容晦暗不明,威严尤甚。手中笔落,划去书中一宽仁先祖的“垂拱”之法。姬瞾习惯拿抄本来观看,一而再再而三的抹去不合世情的话语。

    姬羲元望着明明灭灭的灯光笑:“善君既然为人,欲求人之权,男女皆为人,凭何不公?善君何惧?那该是多占的人羞愧不安才是。他们都已老了,不但身老,所思所想也已经不中用了。既然不中用,就应该教养合适的、年轻的人代替他们。”或者说,该由我的人来代替他们。

    这才是姬瞾认为姬羲元不合适做大周当下的太子的真正缘由。

    姬羲元太年轻,太激进。与平稳的现世并不相称、不合时宜。

    不过这也是优点,或许再磨砺十年,姬瞾相信她的孩子将透出真正的光芒来。

    *

    第二日,姬羲元请了王施寒到府里会见。

    正值秋老虎肆虐之际,公主府里待客的凉亭被侍女们收拾停当。

    井水一桶桶打起倒入高处的水箱,再通过竹管将水流送到石亭尖端,水流顺着石亭五个面的细密竹席而下,沁人心脾的凉意。

    唯有一面的亭檐翘起,水流避过。是空给人行走的,待人入内就以轻纱遮蔽用以透风。

    夏竹打伞牵引着王施寒一路走来,“我们家殿下早早就吩咐下来了,说娘子最是怕热,一定要将凉亭先布置好。”

    日头正烈,王施寒半眯着眼看亭子,笑道:“这倒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殿下已在里头,各色茶点鲜果也已齐备,就等娘子啦。”

    王施寒想起要谈的事情,收了笑意,“你们都下去吧,我与殿下独自聊聊。”

    公主府的侍女与王施寒带来的婢子一齐应答告退。

    夏竹晚一步,放下轻纱才后退一百步,保证听不见声响又能望见大致情况。

    王施寒一入凉亭就行礼致歉:“此事是我有所疏忽,三月前我刚好生了我家囡囡,又修养月余。没想到就是这么寸,偏偏在这时候出了事。”

    姬羲元说不上责怪,快步上前将她扶起来:“此事谁也料想不到的,我也在反思。”

    王施寒诧异:“此事与殿下何干。要我说婚事虽然是周平伯安排的,但也是周明芹自己答应了的,要是她铁了心要拒绝,能奈她何?”

    “并非周明芹之不幸,而是我在想如果我当时没有将她带入弘文馆学习,而是任由她长成和她母亲一样的人,高高兴兴嫁人,说不定反而不用在不甘和愤恨中消磨时日。”姬羲元有些难过,“我当日改制弘文馆时想得理所当然了,见过天空的鸟儿当然不会愿意囚于笼子,可要是被迫关起来,比起那些习惯笼子的鸟儿,怕是活不了多久。”

    人一旦清醒地看清正在过的日子,真的有比浑浑噩噩地生活的人更好吗?

    周明芹的生活状况姬羲元一直略有耳闻,昏礼之日李家与周家以姬羲元虽然赐下公主府但并未正式开府还在宫中起居为由,并没有给姬羲元送请帖。

    姬羲元本也不打算去,万万没想到是第二日就传出与周明芹成婚的人是李二郎的消息。明明当初周平伯夫人兴致勃勃地说起男方时说的是颇有出息的长孙,昏礼当日迎亲的人是平康坊的浪子次孙。听说周平伯夫人当场气倒,周平伯却像是早有准备,做主发嫁了周明芹。

    姬羲元曾派嬷嬷去问候,想要拉她一把。周明芹却像是认了命,拒绝了帮助,破罐破摔给李二郎做妻子。姬羲元大概明白她的顾及,无非是母亲、meimei。

    之后,姬羲元与周明芹之间半推半就地断了联系。她不知道,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的能在婚后保持本心,如果周明芹真的一心一意做一个好妻子,那么她与姬羲元之间必要分道扬镳,那还不如早早断了关系,免得日后为难。

    但姬羲元没想到周明芹的婚姻会发展到那么惨烈的境地。如果官宦出身的周明芹都能沦落至此,其他身份远不如她的平民妇女又得经历些什么惨案。

    哪个高门大户的人家里夫妻会大打出手,彼此戕害?简直闻所未闻。此事不管,上行下效,日后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姬羲元神色变冷,“总该叫他付出代价才好。”

    “殿下真是心软,那殿下想怎么做?”王施寒随意吃两口茶点压压惊,推心置腹道:“我上有老爷子,下有meimei幼女,可不敢做什么大事。我有时也奇怪,殿下为什么对周明芹那么好,她家世一般,为人也算不上顶好,心智也算不得坚定,或有几分才学,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殿下为何如此爱护她。”